如同暴风雨后的骤停,前天真定城刚爆发一场二十万人规模的大决战,转眼之后,整个平原又恢复了沉寂。便像两头野兽,正在各自默默地舔祗着自己的伤口。
燕王中军大帐,众文武沉默了好一阵,有人建议退兵,立刻有几个人附和起来。
这时燕王开口道:“本王昨日听到别人献的计策,武定侯郭英和徐家有姻亲关系,本王的王妃也出身徐家,算来还是亲戚。这便找个人,假装和官军议和,去见见郭英,说服他投诚如何?”
他说罢,回顾左右,把目光停留在相士袁珙的脸上。
袁珙却拱手道:“王爷与武定侯只有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如何有法啊,派去的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若是消息泄露出去,那真定城的官军将士还以为咱们示弱了,要乞和,平白无故为别人长士气……”
燕王听罢不置可否。
袁珙又急忙劝道:“王爷,这是谁献的策啊?那人简直连三岁孩童都不如!有这么出主意的,究竟是在帮王爷还是帮官军?”
朱高煦也在下边站着,听到这里,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心道:他吗的,姓袁的你不愿意去,明说不行?说老子连三岁小孩都不如啥意思……
这“妙计”确实是朱高煦出的。
这时燕王开口道:“就这么退兵,本王心有不甘,不管中用不中用,试试也无妨。”他说罢转头看向王府教授王复。
王复低下头,愣了好一会儿,总算作揖道:“卑职愿往!”
“好!”燕王一拍腿,顿时就决定了。
朱高煦觉得燕王还是果断,假装议个和,又不花钱费米,最多死个使者,那么瞻前顾后干什么?
……
……
京师皇城,一众文武站在大殿上,也是一声不吭。
燕逆在北方造反,朝廷调三十万大军以泰山压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平叛,原以为可以一举解决北平那颗脓疮!不想变成这样,众臣谁还说得出话来,一时间大伙儿就像有满肚子锦绣文章刚开口、却忽然被塞了一坨黄黑黄黑的污|物,都哑巴了。
皇帝亲封的征燕大将军,圣上亲自推车为他践行,捧毂推轮……不料耿炳文刚上去,地皮都还没踩熟,就被当场阵斩!?
三十万大军,被几万人堵在城里,不敢出来?
这仗打得是什么鸟蛋,朝堂上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官军几十万人拿的是烧火棍、还是一群软绵绵的妇孺!
就在这时,朱允炆的声音道:“那高阳王朱高煦,当初看管不严,不该让他跑掉的……朕也是念及宗室之亲,才没有苛待他,未想其如此凶悍,竟寻机逃了。”
有大臣终于开口附和道:“圣上仁厚,不料燕地藩王如同豺狼,这也是有司不尽力哎。”
皇帝都这么说了,当初极力想阻拦朱高煦的徐辉祖,这时侧目,狠狠地瞪了黄子澄和齐泰一眼。黄子澄和齐泰都没作势,只是脸色已非常难看。
朱允炆语气伤感道:“长兴侯为国尽忠,战死沙场,须得厚葬。”
“臣等遵旨!”有官员负责这些的人马上出列应答。
就在这时,黄子澄出列,拜道:“臣举荐曹国公,代长兴侯之职,继续未尽之事。曹国公李景隆出身开国大将之家,将门英才,文武双全,必能平定燕逆!”
齐泰马上道:“圣上,长兴侯虽殁,真定尚能维持。臣以为大将事关重大,不可急也。”
在齐泰的眼里:李景隆带兵有点不让人放心,不够稳当。
他是兵部尚书,靠着科举、常年在兵部办公的资历熬上来的,虽也是一介文官,毫无战阵经验,但多多少少对兵事有了解;不然他也无法执掌整个大明朝的兵事、坐不稳兵部尚书的位置。
所以齐泰坚信自己在选将上的判断,比长期在太常寺、翰林院的黄子澄要可靠。
这时朱允炆的声音道:“容后再议。”
宦官吴忠尖尖的声音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官纷纷行大礼,高喊道:“臣等叩谢皇恩!”
大伙儿陆续走出御门,齐泰想起黄子澄以前就推举过李景隆……似乎是执意要用此人!齐泰想到这里,越来越觉得事态严重。
心里的担忧也更加放不下了!
等到中午,齐泰便去太常寺衙门找黄子澄。各衙署是要提供午膳的,当官的中午不用回家吃饭。齐泰见了黄子澄便道:“东华门那边的巷子里,新开了一家酒楼,上回我去吃了一回,春卷不错,上回还没吃够哩!”
“齐部堂鼻子灵,巷子里的香也闻得到。”黄子澄道。
齐泰强笑道:“衙署内的午膳,不过只能填报肚子。咱们去吃春卷何如?我请客!”
齐泰的意愿很强烈,当下又不吝口舌地说道:“那家的春卷当真好吃,面皮薄回甜,上面还有芝麻,用那面皮包着鲜美的菜肴,荤素搭配,一口下去,每嚼一下,滋味都不相同,层次丰盈,满口香美!”
“哈!齐部堂再说下去,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黄子澄道,“走罢。”
二人坐着马车,带着随从便直奔齐泰所说的酒楼。
掌柜的看他们的官服,态度那叫一个热忱,点头哈腰引到最好的雅座里。掌柜的问要什么酒,齐泰说下午还要办公,只拿茶和春卷。
他们吃了一会儿,齐泰便提到今天上午庙堂上的大将人选了。黄子澄并不意外,这种时候齐泰还有心思请吃饭,肯定是有话要说的!
果然齐泰便道:“曹国公李景隆此人,我专门叫人寻访过的。我觉得用他做平燕大将,太过冒险。此人从没带兵打过仗,只靠读点兵书,忽然亲自实战,如何能行?”
黄子澄摇头道:“虎父无犬子,我亲自与曹国公结交过,倒不是只靠道听途说、就妄下定论。咱们谈论之间,我觉得李景隆对战阵大局颇有见地。他说的一句话,我记得最深:带兵带到数十万的份上,个人勇武和排兵布阵已
经没用了,最重要的是大局!冲锋陷阵,行军布阵,若要中军大帅亲自操劳,还要那么多部将作甚?”
“不行不行!”齐泰听到黄子澄口中“道听途说”等字眼,已经很不友善,他也有点火气了,“李景隆此人,为人刚愎自用,自以为什么都精通!哪怕是从无经验的东西,也从不听别人的建议,只顾自己怎么想!”
齐泰越说态度越坚定,口气也不好了,“他平日声色犬马,夸夸其谈,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牛皮吹得震天响;办起实事来一团乱麻!还自以为了得,没弄好都是别人办事不善,完全不会考虑自己的意思、是不是实际……”
黄子澄忽然打断齐泰的出口成章,问道:“齐部堂,你和曹国公有啥过节?”
“过节?”齐泰顿时愣了。
黄子澄正色道:“不然齐部堂为何如此骂他?曹国公没经验?上回他以备边之名,带兵至开封,突然发作将违法的周王拿下,有勇有谋,此事办得不够利索?”
齐泰脸都涨红了:“黄寺卿!且不论我与李景隆无甚来往、更无恩怨,我是那种只顾私怨、不顾大公的人么?那燕逆在檄文里点名道姓,堂而皇之地写上咱们俩的名字,天下皆知,若是大事不利,你我什么下场?”
齐泰太生气了,在他眼里,黄子澄才是那种私心很重、盯着勾心斗角的人!这厮居然反咬一口,说我齐泰是那种人?
“言重了。”黄子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闻了一下,故作镇定的样子,“齐部堂息怒,燕逆才多少人、多少地盘,与整个大明朝为敌,咱们还能‘大事不利’?”
齐泰强行猛吸一口气,闷声道:“正在真定的郭英都比李景隆好!至少郭英跟着太祖常年带兵,稳当!”
黄子澄冷笑道:“齐部堂,莫要书生意气!”
他娘|的!齐泰差点没骂出声来,你又反咬老子一口,究竟是谁书生意气?
黄子澄慢慢恢复平静的表情,用很有深意的口吻沉声道:“当初圣上登基,力图削藩时,郭英可是主张‘推恩法’的,两次上书反对削藩。齐部堂不知道么?”
黄子澄顿了顿,又道:“本来就是政敌,叫他主持前方,他能用心进攻?郭英若是蹲在真定不走,难道朝廷要等着饿死燕逆吗?那要猴年马月!”
齐泰道:“不用郭英也行,只要不是李景隆!”
黄子澄若有所思,拿起了春卷。
沉默良久,齐泰也拿起卷好的春卷咬了一口,但不知怎么回事,竟觉得什么滋味都没有,简直如同嚼蜡!
“啪!”齐泰径直把手里的春卷扔到盘子里,动作十分粗|暴。
黄子澄看了他一眼,“这顿……齐部堂还请我么?”
齐泰道:“黄寺卿别觉得我出身贫寒,就一定抠门!一顿春卷,我还是请得起。”
黄子澄笑了笑。
齐泰顿时也觉得自己不该说刚才那番话,黄子澄并没有提到出身,自己有点过于敏|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