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陌带着仙尉一起走向那个算命摊子,在仙尉看来,摊子有点寒酸了,就一张桌子一只签筒,都没竖起个布幡子,写铁嘴神断什么的,这个曹沫虽是仙师,可要说江湖经验,就不够老道了,罢了罢了,既然自己如今算是跟曹沫厮混了,那就免费教他一手绝活。
只是仙尉又有疑惑,忍不住问道:“小陌,曹沫最后为何不收下那颗神仙钱?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可是传说山中仙人通用的雪花钱?”
山上神仙都这么不把钱当钱吗?
小陌说道:“善财难舍,能舍善财者,才是高人。”
仙尉听过就算,这些不顶屁用的书上道理,自己要是拿出来编订成册,能装满几箩筐,可兜里钱不还是比脸干净?
见那曹沫就要收起桌上签筒,仙尉立即急眼了,这就收摊子啦?挣钱一事岂可如此潦草马虎!
仙尉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从陈平安手中拿过签筒,使劲晃了晃竹筒,抖落出一支竹签,凝神一看,一通自言自语,看似在与那青衫道袍的仙长对话,仙尉神色一惊一乍,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偶尔问一句,最后满脸涨红,扯开嗓门,激动万分说了句仙长,此签奇准,神人,仙长真是神人!仙尉站起身,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然后从袖中摸出那颗金元宝,重重放在桌上,还请仙长传授破解之法
小陌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二愣子在那边丢人现眼,小陌无话可说,只能假装不认识此人。
其实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此刻看着仙尉那张眼巴巴的脸庞,再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金元宝,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头疼。
这里不是市井街巷,是一处仙家渡口,就你这点伎俩,演技粗劣,骗不了人。
你仙尉好歹是个半吊子的练气士,结果这一路北游,风餐露宿,吃顿酒肉就跟过年一样,可到头来才攒下一颗金元宝,真心怨不得别人。
恁大个人了,论火候,本事比裴钱小时候还不如。
还要连累自己被当神棍骗子。
果不其然,算命摊子附近的路上行人,不是谱牒仙师,便是山泽野修,不然就是经验老道的老江湖,都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瞧那仙尉。
这俩骗子得是多缺钱,才来缟素渡这边装神弄鬼。多半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才会如此慌不择路?就像在龙虎山天师府门口摆算命摊,在白帝城彩云间下野棋,能挣着几个钱?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仙尉也发现附近行人都有意无意远离算命摊子,只得悻悻然收起那颗金元宝,都没敢与包裹一起放在宅子厢房里边,担心遭了蟊贼,到时候无处诉苦,得随身携带才心安。陈平安将昨夜临时赶制的签筒收入袖中,再提醒仙尉可以起身了,陈平安伸手一拍桌面,再一挥袖子,桌凳皆散,空无一物。
仙尉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无中生有的仙家法术了?那自己能不能与曹沫学那点石成金?
三人离开渡口,沿着一条宽阔官路返回京城,仙尉一路唉声叹气,又是徒步。
陈平安瞥了眼一旁仙尉的发簪,以心声问道:“小陌,你觉得眼前这个仙尉,如今是怎么个光景?”
假定这个名年景、字仙尉的假道士,正是那人间第一位“道人”,那么按照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这位身负大气运的“道人”,早已陨落在那场登天战事中,此事是毋庸置疑的,因为陈平安重返浩然之时,问过礼圣,礼圣亲口说这位前辈确已身死道消。
这位于人间有莫大功德的道人在战死之后,以至于连那枚道簪都遗落人间,最终被仙簪城的那位女子开山祖师,归灵湘在人间大地之上捡取,从此走上了修行路,她坐拥瑶光福地,却用心专一,试图建造一座与天等高的仙簪城。
一般来说,这位道人,应该是类似兵解转世了。而陈平安此刻身边的这个仙尉,极有可能是那位道人的些许魂魄残余。
古天庭旧部的神灵转世,可以凭借粹然神性,此“真身”就像陷入一场长眠,无论是托身于人族还是妖族修士,皮囊之腐朽生死,神性可以不减不增丝毫。问题在于仙尉是修道之人,而非神灵,照理说起始于万年之前的那场“兵解”,每一次转世,旧有魂魄不断流散,再不断补缺崭新魂魄,年月越久,损耗就越多,只会让后世仙尉之流,越来越不像最早的那个道人。
除非。
除非那个道人,万年以来,事实上就只有寥寥数次、甚至就只有一次的兵解转世?!
小陌有点难为情,“在这件事上,小陌不敢瞎说什么,公子问道于盲了。”
涉及修道之人的转世,小陌是个货真价实的门外汉了,因为万年之前,修士无论人族妖族,几乎生死只在一世。
术法一事,万年之后,与万年之前,其实前后的高度,大致相仿,差距不算太大。
可要说如今练气士的种类繁多、脉络驳杂,只说数量和广度,不谈纯粹杀力、道法高远,相较于万年之前,确实是要术法万千得多。
陈平安点点头,无妨,将此事暂时搁置就是了。
总不能为了确定仙尉的身份、境界,就用上那些拘拿魂魄的歹毒手段,陈平安既不愿意、也不敢如此行事。
况且仙尉果真与那位道人大有渊源,或是有意藏拙,比如是为了那座仙簪城来自己这边找回场子,以陈平安如今的手段,还真没什么用处。
不过陈平安相信这种可能性不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毕竟对方是一位不惜自身生死、为人间登天开路的得道者。
还是说对方以某种不可思议的秘法,通过自欺来欺天?瞒天过海了一万年?
此外陈平安还要担心是不是那个邹子的谋划,或者说是与邹子有所牵连。
如果只是按照仙尉自己的说法,是年少时福缘深厚,机缘巧合之下,加上祖坟冒青烟,被他捡了一部残篇仙书,从此开始弃文修仙。
所以仙尉如今都不知道山上的境界划分,只能通过那些志怪小说,晓得一些“陆地神仙”的风光。
仙尉当下是下五境的柳筋境,也就是所谓的留人境。而且约莫是没有传道人,没有任何明师指点,没有什么本命物,仙尉对待修行一事,一知半解,驾驭灵气施展术法一事,更是懵懂无知。
这个假冒道士一路行骗的家伙,走惯了江湖路,见多了仙人跳,骗过人,也被人骗过,最惨的一次,是刚出门那会儿,秀才遇到兵了,在那荒郊野岭,遭遇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山贼,因为仙尉读书识字,谈吐文雅,就被抓去当了几个月的狗头军师和账房先生,混得还凑合,仙尉逃下山的时候,大堂那边就多出了一块匾额,正是仙尉的手笔,榜书四个大字,天道酬勤。
其实这件事情,这个谜底,天底下最能为自己解惑之人,是那个曾经力求证明自己不是道祖的白帝城城主。
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说法,那会儿郑居中还未跻身十四境,师兄崔瀺也还是文圣首徒,双方刚刚下出彩云十局。
天资气象浅,勿学怀仙。
非绝顶聪明,勿学绣虎。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个说法,说道:“崔东山曾经打过的一个比喻,生而为人,如木成舟,之后转世,魂魄离散,拆东墙补西墙,缝缝补补,久而久之,如何分别新船旧舟,两者是否如一?”
小陌立即习惯性翻检心湖书籍,问道:“公子,这属不属于名家辩术,涉及到了‘正事物名’?”
陈平安点头道:“像我的先生,虽然对名家观感一般,觉得这门学问容易流于诡辩,但是对如今名家如此式微的局面,先生还是很惋惜的,说名家学问不可过盛,但是名家绝对不可全无。”
小陌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说道:“我不建议公子将仙尉留在身边,不如把此人直接交给文庙。”
意外太多,若有什么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交由中土文庙处置,显然更为稳妥。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一来我对待这种事情,早已习惯了,再者修行乐趣所在,除了破境登高,还在未知,在解谜。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不觉得将仙尉从自己身边推出去,就可以躲过什么,极有可能适得其反,远在天边的,往往近在眼前,近在眼前的,反而有可能其实远在天边。”
小陌笑道:“是我心狭了,远不如公子心宽。”
陈平安无奈道:“那就多喝酒,天宽地阔都大不过一只酒碗。”
仙尉抬起手掌在眉间,眺望远处,路边好像有个挂旗招子的酒肆,肚子里边就有些酒虫子造反了,连忙问道:“曹仙师,你饿不饿?”
在小陌那边,仙尉一口一个曹沫,直呼其名。
可在陈平安这边,仙尉还是很讲究的,看人下菜碟嘛。
陈平安看了眼那处占地不大的小酒肆,旗招子上边的内容,倒是写得有几分仙气,下马回头千古一味且留下。
其实来时就注意到了,就是个卖假酒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心黑,只要是在山上喊得出名号的仙家酒酿,那边竟然都有卖,别说长春宫酒水,书简湖的乌啼酒,就连老龙城的桂花酿都有。约莫是酒水价格太便宜,还真有不少人在那边买酒。
一个真敢卖,一个真敢喝。
仙尉确实馋嘴那酒水,加上一大清早就被小陌拉去那户人家张贴符箓,这会儿饿着肚子,就继续怂恿曹仙师去酒肆坐一坐,说这种鱼龙混杂的渡口,指不定就能遇见个奇人异士,要是相逢投缘,可不就是一桩仙家福缘了。仙尉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然后陈平安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对方的念头,说喝酒吃饭都没问题,你来请客。
仙尉立即转变话题,“曹仙师,书上说的甘醴金浆,神仙酒酿,山中仙果,都是真的吗?比如那交梨火枣,还有什么千年灵芝拌饭,万年山参炖老鸭煲,曹仙师都尝过啦,滋味如何?”
陈平安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辈子出门在外,不管是江湖还是山上,在衣食住行上边的开销,还真极少出手阔绰。
仙尉见那曹仙师脸色不悦,立即停下话头,瞥了眼旗招子,说道:“写得真仙气,一般来说,定然有仙人饮仙酿,失之交臂,可惜了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
昨夜宁姚告诉在人云亦云楼翻书的陈平安,闭关一事,很快结束,最多还有两天。
陈平安让她不用着急,不差一天两天的。
刚好前不久收到一封来自落魄山的飞剑传信,明天可能需要要在京城这边参加一场婚宴。
小陌拍了拍仙尉的肩膀。
仙尉疑惑道:“小陌,作甚呐?”
小陌微笑道:“好好走路,说话累人。”
仙尉叹了口气,人穷志短,都要被一个随从教做人做事了。
陈平安路过酒肆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径直走入酒肆,因为里边有白衣男子,独占一桌,正在饮酒。
真被仙尉一语中的了。
郑居中抬起酒碗笑道
:“这么巧。”
陈平安走到酒桌旁,与郑居中作揖行礼,喊了声郑先生,就只是默默落座,酒桌上摆了三只空酒碗,郑居中显然在等自己一行人路过酒肆。
陈平安笃定自己眼中的郑居中,与酒肆诸多酒客眼中的白衣男子,是两个人。
不用郑居中说什么,陈平安心中的那个谜题就等于解了一半。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值得让郑居中等候,肯定是身边的这个仙尉使然。
仙尉大大方方落座,小陌却在帮忙倒酒之后,就站在了陈平安身后。
因为对方没有对自己施展障眼法,小陌是知道眼前男子身份的,一眼认出。
跟随陈平安来到浩然天下,虽然时日不久,但是小陌极为上心一事,就是搜罗了一些山上消息,将浩然天下最能打的那么一小撮人,当然全部都是飞升境巅峰了,都默默记住。
郑居中看了眼同桌的仙尉,说道:“以簪挠酒,须臾簪尽,如人磨墨。身名俱灭,万古长流。”
仙尉乐了,好家伙,要说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我斗不过曹仙师,还怕你?
双指捻起酒碗,都不用酝酿措辞打什么腹稿,这个年轻道士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轻轻摇晃酒碗,嗅了嗅,微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命途多舛,徒呼奈何。”
陈平安听得眼皮子直打颤。
郑居中笑道:“嘉言懿行,可喜可贺。”
仙尉自怨自艾道:“天生命如旱地行舟,我能如何,要我逆天吗?”
反正就一个宗旨,言语怎么镇得住人怎么来。
郑居中笑了笑,站起身,就这么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一颗小暑钱,当做酒水钱。
郑居中只以心声与陈平安说了三个字,“不当真。”
这大概就是传授陈平安与仙尉的相处之道了。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谢过郑先生教诲。”
在郑居中走出酒肆后,陈平安将那颗小暑钱收入袖中,与掌柜喊道:“我们先结账。”
仙尉一头雾水,问道:“曹仙师,谁啊?说话挺不靠谱的,所幸做人还行,知道留下酒水钱。”
陈平安还是懒得理睬这厮,只是给了酒肆掌柜一颗雪花钱,就喝上了桌上这壶所谓的长春宫仙酿。
陈平安让小陌坐着喝酒就是了,然后低头抿了一口酒,以心声问道:“小陌,你那四把飞剑?”
之前在客栈与仙尉第一次打照面,小陌就祭出了四把飞剑。
小陌没有任何藏掖,直截了当说道:“其中三把飞剑,主攻伐,还有一把辅助修行,只是如今就显得十分鸡肋了。四把飞剑,一直都没个名称,以后可能还是需要公子代劳了。前三者,其中一把,小陌最为钟情,因为可以牵引一颗天外星辰,坠落大地。若是与人问剑,需要真正拼命,成败在此一举。另外两把,就很平庸了,一把可以模仿他人飞剑的本命神通,可惜此举撑不了太久,还会跌个品秩,杀力降低不少,聊胜于无吧,还有一把飞剑,可以临时打造一座牢狱,拘押道人魂魄,依旧属于剑走偏锋,非剑术正途,所以我早年与人问剑,都不太喜欢祭出这几把飞剑,花俏,不实用。”
“最后一把飞剑,前期极其裨益修行,曾经让我登高颇为迅猛,当然了,比起公子的势如破竹,不值一提。此剑可以不用任何炼气,就能够让我大肆汲取天地间的灵气,直到方圆千里之内,成为一处如今练气士所谓的‘无法之地’,我就可以收起飞剑,转去别地修行了。早年等我跻身地仙如今的仙人境之后,这把飞剑就意义不大了,所以才有鸡肋一说。”
“以后跟在公子身边,若是遇见有眼缘的剑仙胚子,小陌也会收几个嫡传弟子,对他们悉心传授剑术,直到哪天找到了合适人选,可以当我的关门弟子,只要对方道心足够坚韧,我就剥离出这把本命飞剑,送给这位得意弟子。”
陈平安面带微笑,“小陌啊,别光说啊,多喝酒。”
小陌有几分憧憬神色,问道:“公子,在咱们落魄山中,如今可有合适人选?要是山上刚好有这样的剑仙胚子,我就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找个关门弟子算了。”
不是什么开玩笑的话。
陈平安喝了口酒,摆手婉拒道:“没你这么儿戏的,慢慢来。”
见那仙尉有些神色恍惚,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仙尉拍了拍肚子,委屈道:“酒水解馋喝不饱啊,饿。”
他先前哪里想到这个酒肆,只卖酒水不卖吃的。而且酒肆掌柜也只是个汉子,与书上出入极大,什么沽酒妇人,珠圆玉润,呼之欲出。
陈平安笑道:“等下到了京城,让小陌帮你买份早点。”
仙尉听得直皱眉头,道:“还有十几里路呢。曹仙师,就我这脚力,慢悠悠走回去,不得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头望向酒肆外边,人来人往,过客匆匆。
下酒之物。
月光,美色,荤话。
故乡,思念,梦想。
陈平安等仙尉慢悠悠喝完酒,三人一起离开酒肆,仙尉磨磨蹭蹭,一想到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就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所幸曹仙师还算善解人意,拐出官道,在那芦花浅水边,让小陌抓住仙尉肩头,陈平安自己则施展水云身,一同返回京城。
三人来到一处门脸儿半点不彰显身份的小道观。
仙尉一边啃着小陌帮忙买来的烧饼,两张卷在一起,梅干菜肉馅的,好吃,还管饱。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这座京师道正衙署的外边街道上,好像不着急入门拜访。
小陌见自家公子没挪步,就稍稍上前几步,弯腰低头看那块立在台阶旁的石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骊王朝崇虚局的道门领袖,按照碑文记录,一长串的头衔,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之前跟宁姚路过此地,陈平安还纳闷这个吴灵靖是谁,怎么就能够领“大道士正”衔,管着大骊朝廷数十位道正,等于是直接与神诰宗划清界线了。后来在京城钦天监那边翻阅档案,才知道原来是当初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个中年道人,按照如今大骊官场的说法,此人之所以能够一步登天,住持崇虚局事务,是陪都礼部柳老尚书的鼎力举荐,同乡之谊嘛,鸡犬升天,合乎情理。
不单单是崇虚局,其实连同大骊译经局的那位白衣僧人,获得三藏法师头衔的佛门龙象,一样出自青鸾国,来自白水寺。
仙尉含糊不清道:“曹仙师,来这边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闲逛。”
仙尉又问道:“那咱们怎么不进去?”
陈平安无奈道:“不得先等你吃完?”
仙尉哦了一声,根本就不知道匾额所谓的“京师道正衙署”,是个什么来头,只觉得这么个半点不气派的小道观,小门小户的,都吓唬不了自己这个假冒的道士。
仙尉吃完,拍拍手,“走,瞧瞧去。”
小观的门房,是个小道童,陈平安自称是道录葛岭的朋友,前来道观讨杯茶喝。
一听说是葛道录的好友,小道童便放行了,不然自家道观并不接待寻常外人。
京师道正很快亲自相迎,是一位金丹境的老修士,手捧拂尘,打了个稽首,神色恭敬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作揖还礼,笑道:“叨扰了。”
老道正笑道:“哪里哪里,陈山主大驾光临,是道录院的荣幸。”
领着三人在一间屋内落座,老道人让衙署道士给三位贵客端来茶水。
老道正轻声问道:“听闻陈山主在剑气长城修行多年,期间可曾与那位坐镇天幕的白玉京圣人,有过论道,切磋学问?”
是说那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中的神霄城城主。
陈平安摇摇头,“只是遥遥打过照面,与那位老神仙并无交集。”
其实是一件遗憾事。
以后游历青冥天下,肯定会去神霄城做客的,当然只是字面意思的登门拜访。
至于紫气楼之流,另当别论。
老道正点点头,等到这位陈剑仙喝过茶水,询问自己能否在道观里边四处走动,老人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陈山主随便走,随便看。
陈平安带着小陌和仙尉走出屋子,老道士站在门口片刻,之后就忙自己的事务去了。
陈平安来到一棵古柏树下。
仙尉好奇问道:“小陌,京师道正是个什么官?”
小陌说道:“管着大骊京城所有道士的道士。”
“好大官!”
仙尉吓了一大跳,心思急转,试探性问道:“小陌,能不能让曹沫帮我求份道士度牒。”
小陌摇头道:“你自己去与公子说此事。”
蓦然清磬几声。
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说道:“走了。”
离开道观之前,陈平安找到那位京师道正,结果发现除了葛岭之外,京城词讼、青词、掌印在内的诸司道录,都在道正大人这边的署房待着,好像就在等陈剑仙的露面,陈平安也只当不知这些道录的看热闹心思,笑着告辞离去。
之后带着小陌和仙尉来到崇虚局,因为是译场所在,又是大骊敕建的新建衙署,故而相较于那座岁悠久的道观,就要显得更有威严了,所以仙尉就一路走得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小陌打趣一句,需不需要我帮你与公子说一声?仙尉听出言外之意,嘿嘿笑着回了一句,小陌,你家是不是有片竹林啊?小陌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最后脱了布鞋,坐在一片禅房外的木板廊道中,小陌拉着仙尉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闭目养神。
安心法。头陀法。持戒苦行。
家乡有句老话,石崖上耕田。
是用来形容某个穷人的困顿和勤劳,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
不知为何,陈平安第一次在书上接触那桩佛门公案,看到磨砖成镜四字,就会没来由想起这句家乡谚语。
一个人,既然有各自的安心之乡,当然也各有各的揪心之地,让人徘徊不去鬼打墙。
师兄崔瀺,可能是家中那座被搬走梯子的阁楼,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群星朗朗,风雨交加,银河璀璨,大雪纷飞,孤月独明。
也可能是离开家乡后,在异乡一处学塾窗外边,看着一个穷苦困顿的教书先生,为孩子们传授圣贤学问之时的眉眼飞扬。
阿良,可能是那个荒郊野岭的乱葬岗。
魏檗,可能是千年之前,那个入水打捞金身碎片的女子。
嫁衣女鬼,兴许是夜幕中那条山路上,一个大声朗诵圣贤书籍来壮胆的读书人。
一直徘徊不去。
谁越是想要个黑白分明,越想要分出个对错是非,谁就越痛苦。
不知不觉,暮鼓声响起,陈平安依旧闭目,说道:“小陌,你和仙尉可以先回宅
子那边。”
小陌轻声说道:“没事,我们等着公子就是了。”
至于那个仙尉,先前在译经局这边吃过了斋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面子什么的都靠边。虽然一直在这边坐着,让仙尉觉得确实有点百无聊赖,只是相较于那些年一路北游的困顿不堪,其实算好得了,就当是在这边忆苦思甜。
之后等到陈平安睁开眼,抬头望去,已经是月至天心处。
明月高楼,形单影只,月光如水水如天,揽之不盈手。
陈平安收回视线,看了眼台阶那边的小陌和仙尉,小陌依旧在台阶那边正襟危坐,至于仙尉,本事不小,坐着都能睡着,这会儿鼾声如雷。
陈平安起身来到台阶那边,穿好鞋子。
小陌就要伸手拍醒身边的仙尉,陈平安轻声笑道:“没事,让他再睡会儿。”
坐了小半个时辰,陈平安一拍仙尉脑袋。对小陌说道:“打人要趁早。”
仙尉揉了揉眼睛,迷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接下来一句就是要不要吃顿宵夜。
陈平安带着他们离开译经局,还真带着仙尉找了个夜宵摊子。
即将改名为处州的龙州地界,老宗师鱼虹一行人,乘坐那条长春宫的醴泉渡船,选择在牛角渡下船,先来到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再绕路去往玉液江的水神祠庙。
夜深人静时分,鱼虹造访水神庙。
一洲山河,四品水神。
这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金身神位,相当不低了。
水神庙这边,前些年已经更换了个庙祝,就不是个伶俐人,来这边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常年络绎不绝,这位妇人,只能说待人接物还算得体,但是在那些大香客那边,打点关系,她的本事就显得十分平庸了,甚至还出过几次纰漏,结果几个大香客都转去了绣花江和冲澹江,可水神娘娘李青竹一直不为所动,好像认定她就是自家庙祝的最佳人选。
鱼虹自报身份后,笑着说是不用劳驾水神娘娘,他们可以自己赶去水府,结果那个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庙祝妇人,还真就照做了,只是投符辟水开路,自家水府秘制的车马符,入水即成,鱼虹笑了笑,没在意,率先坐上马车,嫡传弟子黄梅,她神色间颇为不悦。
仙家车马避水而行,很快来到水府大门口,庙祝妇人与门卫禀报消息。
李青竹很快就亲自出门迎接鱼虹,大骊头等供奉,还是九境武夫。
何况她早年与鱼虹的一位嫡传弟子,还有过一段在山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露水姻缘。
鱼虹敏锐发现这位水神娘娘,眉宇间似乎总是带着几分忧愁。
其实李青竹这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求个安稳。
无法想象,一位江水正神,竟然曾经数次乔装易容,去披云山的山君庙和铁符江水神庙烧过香
大骊京城,边家办了一场婚宴。
林守一这次入京,就是专门为了参加石嘉春长子的婚宴。
上次与同窗石嘉春见面,还是多年以前,在家乡槐黄镇重聚。
很难想象,那会儿石嘉春的儿子,就还是个小孩子,如今都娶妻了。
那次同窗重聚,石春嘉只是错过了她年少时最要好的朋友李宝瓶。
这一次,却是只有林守一到场,李宝瓶和李槐都不在,董水井则是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无法赶来京城,不过托人给了一个令人咋舌的份子钱。
关键是董水井所托之人,更吓人,腰间悬一枚酒葫芦,满身酒气,吊了郎当就来了,此人根本没有自报名号,只说是帮朋友董水井送红包来了。
亏得边家这边有人眼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除了对方身上那股子京城豪家子的懒散气度,其实大半归功于那只酒壶,在京城官场,甚至是整个大骊朝廷,此人是唯一一个能够带酒壶去衙门的。
可对方只是留下红包,就走了,都没谁敢挽留此人。
因为此人,是从龙州督造官转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转任京城吏部侍郎的“酒鬼”曹耕心,上柱国曹家的嫡长孙。别管曹耕心在大骊官场名声如何,为人、做官如何两不着调,这可是实打实的大骊京官正三品。
而且他的二叔,还是巡狩使曹枰。
等到边家和亲家长辈得了消息,急匆匆出门去追那位曹酒仙。不曾想那人晃晃悠悠,脚步却是不慢,一个街道拐角处,就没了人影。好像期间还轻轻撞了一位妇人的肩头,后退而走,作揖赔礼,笑容灿烂。妇人见那男子模样俊俏,大概是也没觉得自己太吃亏,笑骂两句就算了。
除了曹耕心露了个面,还有担任刑部侍郎的赵繇,因为公务繁忙,也托人送来了红包,这让边家与联姻亲家都觉得极有面子了。
石嘉春的丈夫边文茂,出身大骊京城的清贵门第,家世不算如何显赫,只是边文茂早年在被视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任职,所以虽说如今官帽子不大,但到底是头等清流出身,所以边家的家族供奉,是一位长春宫的祖师堂长老。
林守一是大隋山崖书院的书院贤人了,后来更是当上了大骊陪都那边的大渎庙祝,更早在大骊和大隋两座京城,林守一就已经是一个极被津津乐道的存在,典型的年少成名,治学一事,是山崖书院的少年神童,只是没有参加科举而已,修行一道,更是高歌猛进。
林守一婉拒了边家的邀请,没有坐那张主桌。
他与一帮山上仙师同坐一桌。
主桌那边,官身最大的,是位大骊的工部侍郎,是边家姻亲那边请来的。
此外还有探花郎杨爽,极年轻,还有十五位二甲进士之一的王钦若。
两人都算是大骊翰林院的后-进,但是边文茂对这两位,哪敢摆什么官场前辈的架子。
还有一位刚刚从宝溪郡太守平调回京城的傅玉,主动与林守一聊了几句。
林守一作为大骊本土出身的读书种子,更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元婴修士!
那位边家供奉的老妇人,是位龙门境,虽然境界不高,但是在长春宫也算祖师堂成员,长春宫弟子下山历练一事,多是她护道领队,从没出过纰漏。除了那个“余米”,让老妪至今心有余悸。
此外她带来的四个长春宫谱牒修士,都是年轻女修,终南。楚梦蕉。林彩符。韩璧鸦。
辈分最高的,是终南,老妇人都要喊她一声师姑。至于楚梦蕉和韩璧鸦,都是大骊京城官宦人家,她们家族与边家倒是没什么交情。
终南时不时就看一眼那个林守一。
楚梦蕉则一直偷看那个名动京城的探花郎。
林彩符则望向那个新科茂林郎之一的王钦若,因为所赠符箓,微微异样,好像姻缘一线牵。
风神俊爽杨探花,才情横溢王茂林。
长春宫女子修士,挑选一位心爱男子结为道侣,然后白头偕老,本就是一桩不可绕过的修行事。而所选道侣,是否山上人,并无讲究。
只有韩璧鸦,只顾着埋头吃菜,她得把份子钱吃回来!
林守一心生疑惑,不知那个长春宫的年轻女子,为何隔三岔五看自己。认识?怎么毫无印象?
他当然不记得,双方第一次相逢,是林守一第一次出门远游,在那红烛镇,一人在岸上,一人在船上,当时他们都还只是少年少女。
这次婚宴酒局,林守一留到了最后,各方客人几乎都已散去,石嘉春还是比较孩子气,儿子儿媳都不管了,独自来到林守一这边坐着,笑着打趣林守一羡慕不羡慕,自己儿子都娶媳妇了,你林守一倒好,还是条光棍,亏得是山上神仙了,不然还要加个老字。怎么,是打算等我的孙子都成亲了,你继续孑然一身来这边喝喜酒?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
被肩头一拍,林守一转头望去,瞧见了那个家伙,没好气道:“喜酒也躲,不像话了吧。”
妇人看着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她脱口而出道:“陈平安?!”
其实石嘉春已经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陈平安了。
不知为何,偏能一眼认出。
陈平安笑着点头,递出一个红包,笑道:“别嫌少啊,礼轻情意重。”
不曾想石嘉春直接就打开了红包,瞪大眼睛,年纪不小的财迷立即咧嘴笑,两颗小暑钱!
石嘉春上次回了家乡,一样没能见到陈平安。她依稀知道些小道消息,除了接手石家在骑龙巷的两间铺子,陈平安还买下了西边几座山头,成了个大地主,当上土财主了,算是发迹喽。只是听说陈平安好像常年不在家乡,喜欢在外边奔波忙碌,与披云山大山君魏檗,走得比较近,算是攀上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靠山,想要不挣钱都难了。
好事。
好人有好报。
石嘉春对陈平安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有一点,让人放心。
不过这些事,哪怕在丈夫这边,石嘉春都没有说半个字。
陈平安坐在林守一身边的椅子上,石嘉春哈哈大笑,大大方方收起红包,去拿来一壶酒和两只酒杯,递给陈平安一只,坐在一旁,先给陈平安倒满酒,还不忘打趣道:“我还有个闺女等着嫁人呢,下一场办婚宴之前,我一定给你送份请帖,份子钱,就按照今天这个规格走!但是别忘了啊,就像林守一说的,喜酒不能躲。”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只要不出远门,就一定来。”
石嘉春笑眯眯道:“有无成亲?”
山上神仙找道侣,不比山下男女婚嫁,要难得多。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聘书已下,还没正式成亲,不过快了。”
石嘉春斜眼林守一,啧啧不已,瞧瞧人家陈平安,再看看你自己。
林守一喝了口闷酒。
林守一突然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来了让他两个绝对料想不到的道贺客人。
大骊皇帝宋和,皇后余勉。
石嘉春还在犯嘀咕,谁啊,这么大架子,自家夫君和两家长辈,都满头汗水的。
怕啥,反正有陈平安在。
林守一已经站起身,与石嘉春咳嗽一声,轻声道:“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石嘉春朝林守一翻了个白眼,都会说笑话了?
不过石嘉春仍是赶紧起身。
边家就算是个上柱国姓氏,子女婚嫁,就能让皇帝陛下亲临,想啥呢,做梦呢。
只是她再一看身边,陈平安还没起身,忙着喝酒呢。
陈平安放下酒杯。
林守一已经带着石嘉春去往别处酒桌,边文茂脚步不稳来到妻子这边,使劲攥住她的手,直到这一刻,石嘉春才敢相信林守一真的没有开玩笑。
鸦雀无声。
皇帝宋和走到酒桌这边,作揖行礼,“宋和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有事?”
皇帝说道:“恳请陈先生担任大骊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