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峰山主黄采,已经站在开山老祖李柳身边,轻声笑道:“陈先生这一拳下去,狮子峰算是彻底出名了。”
李柳难得在黄采这边有个笑脸,道:“黄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陈先生,自己别扭,陈先生听见了也别扭。”
黄采知晓自己师父的脾气,点了点头。
有一世,李柳随手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孩子,让他随便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收为唯一的嫡传弟子,后来师徒两人,就在狮子峰开山立派了,李柳兵解离世后,当时刚刚成为年轻金丹地仙的黄采便撑起了大梁,狮子峰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屹立不倒,当年那个瘦如竹竿、唯独一颗脑袋挺大瞅着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终也成为了北俱芦洲著名的强大元婴。
李二突然说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里边那件还算好,其余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损得有些厉害。”
还好,撑船返回渡口之前,没忘记脱掉那些已成累赘的法袍,尤其是最外边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芦洲都要听说狮子峰出了个喜欢穿娘们衣裳的纯粹武夫。
至于陈平安这一拳打散金色云海,将一份浓重武运留在北俱芦洲,到底会造成哪些深远影响,李二先前得知陈平安的决定后,没有刻意与陈平安多说一些内幕,没必要,说了反而弄巧成拙,兴许会让陈平安出拳多出一丝拳意杂质。只说心生感应的那一小撮北俱芦洲武道之巅的九境、十境武夫,都会感到几分快意,无论这些宗师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对今日狮子峰山巅年轻人,生出几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庙,都会对此人心怀感恩。不说别人,只说与狮子峰黄采熟悉的儒家圣人周密,便要高看陈平安一眼,觉得对他的脾气。
李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花俏穿着,忍着笑,柔声道:“我会帮着陈先生修补法袍。”
李二笑呵呵。
李柳无奈道:“爹,瞎想什么呢?”
李二说道:“没瞎想,就是觉着下山就有酒喝,高兴。”
陈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飞剑初一十五之上,最终飘然落地。
李二说道:“先在山上养伤半旬,等你稳固了金身境,我再帮你开开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诸多武夫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变化,趁热打铁,比较稳妥。”
陈平安苦笑道:“李叔叔,到时候再说,我这会儿头晕目眩,一想到练拳,就犯困,容我缓缓,先缓一缓。”
李二笑着摆摆手。
陈平安与那位山主黄采抱拳,歉意道:“一直没有机会感谢黄山主。”
黄采摇头道:“陈公子不用客气,是我们狮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陈公子只管安心养伤。”
陈平安脸色古怪,告辞离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说道:“暴得大名?这不是个贬义说法吗?黄采,当年就要你多读书,光顾着修行了?听说你与鱼凫书院的山主周密关系不错,能聊得来?”
黄采有些无奈,“师父,我打小儿就不爱翻书啊。何况我与周山主打交道,从来不聊文章诗词。”
李柳摇头道:“白瞎了小时候的那么一颗大脑袋。”
黄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脑袋,这才想起,自己小时候,是有那么一回事,那会儿面黄肌瘦,大雪纷飞,沿途乞讨,然后就遇上了在大雪里缓缓而行的师父。
黄采这辈子都会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幕。只是后来的岁月里,自己的很多事情,反而都不太记得了。
李柳转过头,看着辛苦守着狮子峰这份家当的老人,狮子峰不过是她的遗留洞府之一,甚至还不如龙宫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会在这里落脚,只不过是李柳看上了山脚那边的安详小镇,娘亲若是在那边市井开间铺子,会不用太过陌生。其实与狮子峰和黄采,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不知为何,这会儿再看着那个瘦猴儿似的大脑袋孩子,突然就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迟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细细碎碎的小小感伤。黄采资质并不算太好,脾气太犟,修行路上,厮杀过多,在北俱芦洲照顾一座祖师堂,并不是一件轻松事,本来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黄采,在历史上多次面对剑修问剑、攻伐,死死护住狮子峰祖师堂不被摧毁,不愿低头,积攒了诸多遗患,大战过后的缝补气府,无济于事,今生便只能滞留在元婴境了。
其实在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时候,便对这个弟子很不以为然,一座可有可无的狮子峰祖师堂算什么?哪怕倒塌了,成为废墟,黄采没有重建,又如何?没有花那么多心思去栽培嫡传弟子,不去耗费心力物力去为狮子峰开枝散叶,而是选择自顾自修行,一门心思破境,跻身了上五境,说不定还能得了她李柳的一份重宝赏赐。
李柳不是不知道黄采的用心用意,事实上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李柳根本不在意。
可是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伤。
看着从未有过如此眼神的师父,印象中,曾经是另外一副皮囊的师父,永远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着他黄采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大事情。
黄采不敢正视师父,眺望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颤声道:“弟子今生还能够与师父重逢,真的很高兴。”
李柳嗯了一声,“师父没你那么高兴,但也还好。”
师父弟子,沉默许久。
李柳缓缓道:“你以后不用计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你如今是狮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可以不用忌讳这个,若是狮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陈先生离开山头,你就让他们进去结茅修行。早年我赠予你的三本道书,你按照弟子资质、性情去分别传授,不用死守规矩,何况当年我也没不准你传授那三门远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这么死板迂腐,狮子峰早就该出现第二位元婴修士了。”
黄采拍了拍脑袋,“果然如师父所说,白瞎了这颗大脑袋。”
李柳笑了笑。
黄采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着久别重逢的师父,一起看那人间山河。
半旬过后,李二重新登山,这一次喂拳,要陈平安只以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与他切磋,但是不许使用任何拳架拳招,连痕迹都不许有,若是给他李二发现了半点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巅峰一拳,要求陈平安唯独拳出求快,慢了半点,便是对不住当下来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后李二拖着陈平安去往小舟,这次是李二撑蒿返回渡口,说还差点火候,半旬过后再打磨一番,陈平安难得拒绝这份好意,说不行,真要动身赶路了,既然齐景龙已经破境,即将迎来第一场问剑,他必须赶紧去太徽剑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访火龙真人,见另外一个好朋友,还要走一趟青蒿国州城那条洞仙街,见过了李希圣,就要南下返回骸骨滩。
李二就没有为难陈平安。
拂晓时分,两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问道:“既然这么着急去倒悬山赴约,为何不干脆直接从北俱芦洲走?还要跑一趟宝瓶洲,落魄山又不长脚,还有朱敛和魏檗一里一外,帮衬着,其实不用你担心什么。错过了骸骨滩,去了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烦?”
陈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么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语。
这段日子,帮着陈平安喂拳,实在是说了太多话,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脚布店,李柳在铺子里边帮忙,生意冷清,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李姑娘,知道为什么你在铺子卖布,生意不会太好吗?”
李柳点点头。
小镇这边的市井妇人,妙龄少女,都不乐意见到她,她哪怕愿意拗着性子,将自家铺子布料夸得天花乱坠,那些凡俗女子,只要她站在铺子里边,难免会觉得不自在,买了布,添了一两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见着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欢待在铺子这边,更多还是想要与娘亲多待一会儿。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狮子峰上长得不是那么好看的一两位仙子,挑个街上的热闹光景时辰,在这边买两次绸缎,第一次买得少些,第二次买得多些,记得来的时候,穿上铺子这边买去绸缎缝制的衣裳,如此一来,便无需李姑娘费心店铺生意了,可以在后院那边陪着柳婶婶多聊天。”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陈先生传授的锦囊妙计,试试看。”
先前妇人瞧见了陈平安的脸色,端茶上桌的时候,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生病了吗?
陈平安赶紧笑着摇头说没有没有,只是有些风寒,柳婶婶不用担心。
妇人便说了些家乡那边一些个保养身体的土法子,让陈平安千万别不在意。
这天饭桌上,坐着四人。
柳婶婶一听说陈平安吃过了饭,今天就要离开小镇,便有些失落。
这会儿,妇人只是一听说陈平安愿意为她代笔写一封家书,寄往大隋书院,妇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转头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屋子那边,陈平安拿出笔墨纸,妇人坐在一旁,李二与妇人坐在一条长凳上,李柳坐在陈平安桌对面。
陈平安微笑道:“柳婶婶,你说,我写。咱们多写点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李槐见着了,更安心。”
妇人看着那位身穿青衫、干干净净的年轻人,笑脸温和,她便莫名其妙有些心里边难受了,轻声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还在,该有多好。柳婶婶没什么见识,是个只会碎嘴的妇道人家,可好歹也是当娘的人,我敢说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见着你这样的儿子,就没有不高兴的。”
陈平安视线低敛,神色平静,然后微微抬了抬头,轻声笑道:“柳婶婶,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会儿年纪小,没法子多做些事情,其实这些年,一直都挺难受的。”
妇人很是愧疚,给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起了这么一茬伤心事,赶紧说道:“平安,婶婶就随便说了啊,可以写的就写,不可以写在纸上的,你就略过。”
陈平安笑道:“纸多,婶婶多说些,家书写得长一些,可以讨个好兆头。”
妇人重重唉了一声,然后转头瞪眼望向李柳,“听见没?!以往让你帮着写信,轻飘飘一两张纸就没了,你心里边到底还有没有你弟弟,有没有我这个娘亲了?白养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闺女!”
陈平安朝桌对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点头致意,然后她双手抱拳放在身前,对妇人求饶道:“娘,我知道错了。”
随后小屋内,便唯有妇人的絮絮叨叨,与陈平安一丝不苟的提笔写字。
那个行过万里路、也读过了万卷书的青衫年轻人,正襟危坐,腰杆挺直,神色认真。
最后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离开店铺,妇人与汉子站在门口,目送陈平安离去。
妇人一定要李柳送一程。
李柳手里边挎着一个包裹,都是她娘亲准备的物件,多是小镇特产。
当然里边还有三件被她亲手修缮过后的法袍。
妇人小声念叨道:“李二,以后咱们闺女能找到这么好的人吗?”
李二想了想,“难。”
妇人一脚踩在李二脚背上,拿手指狠狠戳着李二额头,一下又一下,“那你也不上点心?!就这么干瞪眼,由着平安走了?喝酒没见你少喝,办事半点不牢靠,我摊上了你这么个男人,李柳李槐摊上了你这么个爹,是老天爷不开眼,还是咱仨上辈子没积德?!”
李二闷不吭声,当然没敢躲避。
妇人叹了口气,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给自己戳坏了脑袋,还不是她自个儿遭罪吃亏?
小镇大街上,两人并肩而行。
李柳轻声道:“陈先生,黄采会带你去往渡口,可以直接到达太徽剑宗周边的宦游渡,下了船,离着太徽剑宗便只有几步路了。率先造访太徽剑宗的问剑之人,是浮萍剑湖郦采,这种事情,就是北俱芦洲的老规矩,陈先生不用多想什么。”
说到这里,李柳笑道:“忘记陈先生最重规矩了。”
陈平安摇头道:“但是对于合情合理的规矩,理解得还是太少太浅,远远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礼。”
李柳对此不予置评。
主要还是不愿指手画脚。
李柳问道:“陈先生难道就不向往纯粹、绝对的自由?”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会羡慕那种无拘无束,但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足够认知作为支撑的那种绝对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灾殃。”
两人走过大街拐角处,前方不远处,便站着施展了障眼法的狮子峰老元婴山主。
李柳将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陈平安就也已经摘下竹箱。
李柳本来想着让他站着便是,她来打开竹箱,此刻李柳递去包裹,笑道:“陈先生怕人误会?其实街坊邻居已经很误会了。”
陈平安将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后,笑着没说话。
最后李柳以心声告之,“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观,是道家剑仙一脉的祖庭,观主名为孙怀中,为人坦荡,有江湖气。”
陈平安答道:“感谢李姑娘赠我一颗定心丸。”
在黄采的亲自陪同下,陈平安与这位狮子峰山主一路闲聊,然后道别,最终乘坐一艘雕梁画栋如阁楼的仙家渡船,去往宦游渡,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着太徽剑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议论纷纷,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已经出关破境,紧接着就会是三场惊世骇俗的剑仙问剑,分别是女子剑仙郦采,董铸,与那位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
除此之外,都会聊到狮子峰的那场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
都在猜测是狮子峰处心积虑隐藏了一位纯粹武夫,还是某位过路客人。
陈平安去了屋子,打开竹箱,准备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开包裹的时候,却发现里边除了柳婶婶准备的各色吃食、特产,还有一枚翠绿欲滴的精致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制,故而灵气不彰显,陈平安才没有事先察觉,陈平安叹了口气,蹭吃蹭喝蹭拳不说,还蹭了这么珍重的一件回礼,哪有自己这么当客人的。
玉牌铭文为“老蛟定风波”。
与法袍都收了起来,陈平安开始继续炼化三处关键窍穴的灵气。
一路无事。
到了那座离着太徽剑宗不过三百里距离的宦游渡。
陈平安发现人满为患,果然都是赶来凑热闹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进入太徽剑宗地界后,陈平安便飞剑传讯齐景龙。
在渡船这边,没见到齐景龙,陈平安只看到了那个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飞奔过来,在人流之中如游鱼穿梭,见着了陈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时候让你这么乐呵?”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陈的,你是不是认识一个云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陈平安笑了起来,“认识。”
白首捧腹大笑,“好家伙,姓刘的如今可风光,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开始听说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称与‘陈先生’认识,姓刘的硬是推掉了好些应酬,下山去见了他,我也跟着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家伙也学你背着大竹箱,客套寒暄过后,便来了一句,‘晚辈听说刘先生喜欢饮酒,便自作主张,带了些云上城自己酿造的酒水。’”
白首说到这里,已经笑出了眼泪,“你是不知道姓刘的,那会儿脸上是啥个表情,上茅厕没带厕纸的那种!”
陈平安哀叹一声,“这个徐杏酒,听风就是雨,肯定误会我的意思了,误会了。”
白首高高举起双手,重重握拳,使劲摇晃,“姓陈的,佩服佩服!”
陈平安小声问道:“你师父这会儿很忙?都忙到了没办法来这边迎接我,于是就派遣你这么个小喽??创帐?俊?/p>
白首呲牙咧嘴道:“姓陈的,你才小喽??±献尤缃裨谔?战w冢?鞘侨思?丝涞奶熳萜娌牛?樟醯拿刻於家?低瞪崭呦悖?旌刈约菏樟宋艺饷锤龊玫茏印!?/p>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白首竟是没躲过,怒道:“别没大没小啊!姓陈的,我是卖你一个天大面子,你我才能够兄弟相称,你再得寸进尺,就自个儿去太徽剑宗,我不稀罕给你带路。”
到了太徽剑宗的山门那边,齐景龙板着脸站在那边。
陈平安颠着竹箱,一路小跑过去,笑道:“可以啊,这么快就破境了。”
齐景龙扯了扯嘴角,“哪里哪里,比起陈大剑仙,差远了,一口气破了武夫修道两瓶颈。”
陈平安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白首没好气道:“你们有完没完,一见面就相互拍马屁,有意思吗?”
少年嘿嘿坏笑道:“咋个不拎出两坛酒,边喝边聊?姓刘的,这次可要悠着点喝,慢点喝。”
少年是佩服那个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边,那家伙刚坐下,那就是二话不说,一顿咣咣咣牛饮啊,连喝了两壶酒,若不是姓刘的拦阻,看架势就要连喝三壶才算尽兴,虽说酒壶是小了点,可修道之人,刻意压制灵气,这么个喝法,也真算不一般的豪气了。
三人一起缓缓登山,一路上齐景龙经常与人打招呼,却也没有如何刻意停步寒暄。
陈平安问道:“徐杏酒回了?”
齐景龙无奈道:“喝了一顿酒,醉了一天,醒酒过后,总算被我说清楚了,结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罚酒,还是拦不住,我就只好又陪着他喝了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齐景龙冷哼道:“下不为例。”
陈平安偷着乐,与白首轻轻击掌。
白首觉得姓陈的这人才有意思,以后可以常来太徽剑宗嘛。
他自己不来,让别人带酒上山找姓刘的,也不是不坏的。
太徽剑宗占地广袤,群峰耸立,山清水秀,灵气盎然,陈平安有无法御风远游,便取出那符舟,一起去往齐景龙的修道之地。
在茅屋那边,白首搬了三条竹椅,各自落座。
齐景龙突然说道:“借我一颗谷雨钱?”
陈平安抛过去一颗谷雨钱,好奇问道:“在自家山头,你都这么穷?”
齐景龙接住了谷雨钱,双指捻住,另外一手凌空画符,再将那颗谷雨钱丢入其中,符光散去钱消失,然后没好气道:“宗门祖师堂弟子,钱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钱,当然也可以赊欠,不过我没这习惯。借你陈平安的钱,我都懒得还。”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首,“听听,这是一个当师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该说的话吗?”
白首刚想要落井下石来两句,却发现那姓刘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将言语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陈的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还要留在这山上,每天与姓刘的大眼瞪小眼,绝对不能意气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因为刘景龙先前说过,等到他出关,就该仔细讲一讲太徽剑宗的规矩了。
陈平安对白首笑道:“一边凉快去,我与你师父说点事情。”
白首不肯挪动屁股,讥笑道:“咋的,是俩娘们说闺房悄悄话啊,我还听不得了?”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咔嚓作响,微笑道:“白首,我突然发现你是练武奇才啊,不习武有点可惜了,我帮你喂招?”
白首呸了一句,“老子好好的剑仙都不要当,还乐意跑去习武练拳?”
不过仍是起身去别处逛荡了。
这座山头,名为翩然峰,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一块风水宝地,位于太徽剑宗主峰、次峰之间的靠后位置,每年春秋时分,会有两次灵气如潮水涌向翩然峰的异象,尤其是拥有丝丝缕缕的纯粹剑意,蕴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着,就能够躺着享福。太徽剑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后,此峰就一直没有让修士入驻,历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剑修主动开口,只要将翩然峰赠予他修行,就愿意担任太徽剑宗的供奉,宗门依旧没有答应。
那姓刘的不知好歹,迟迟不愿离开太徽剑宗祖山,搬来翩然峰,说是习惯了那边的老宅子,等到跻身元婴剑修后,被祖师堂那边隔三岔五催促,这才过来开的峰,结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就算是开辟出府邸了。今年开春时分,姓刘的还在闭关,原本太徽剑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来此瓜分灵气,今年便不敢来了,白首便跑了趟祖师堂,将姓刘的吩咐下来的言语,与一位和颜悦色的老祖师说了一通,故而最终翩然峰今年春,来山上的年轻修士依旧茫茫多,只是相较于以往的热闹,人人安静修行,不言不语,淬炼剑意。
当时反而是翩然峰半个主人的少年,没有丝毫动静,双手环臂,坐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了一天一晚。
所以太徽剑宗的年轻修士,愈发觉得翩然峰这位刘师叔、师叔祖,收了个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离开后,陈平安便将大致游历过程,与齐景龙说了一遍。
众多人与事,都没有藏掖,只是详略不同。
齐景龙耐心听完之后,帮着查漏补缺,就像是两人在围棋复盘。
当提及贺小凉与那清凉宗,与白裳、徐铉师徒二人的恩怨。
齐景龙说道:“如今寻常的山水邸报那边,尚未传出消息,事实上天君谢实已经返回宗门,先前那位与清凉宗有些交恶的弟子,受了天君训斥不说,还立即下山,主动去清凉宗请罪,回到宗门便开始闭关。在那之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杨氏,水龙宗,浮萍剑湖,本就利益纠缠在一起的三方,分别有人拜访清凉宗,云霄宫是那位小天君杨凝性,水龙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剑湖更是宗主郦采亲临。如此一来,且不说徐铉作何感想,琼林宗就不太好受了。”
陈平安皱眉道:“那么传闻白裳要亲自问剑太徽剑宗,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
齐景龙笑着点头,“一来白裳从来心高气傲,本就不会仗着境界与辈分,欺负我这么个新近玉璞境,哪怕没有这档子事,他愿意出剑,其实也谈不上坏事。二来就像你猜测的,白裳当下确实是有些压力,不得不主动与我太徽剑宗结下一份香火情,帮忙免去那个‘万一’,毕竟北俱芦洲瞧我不太顺眼的剑仙前辈,还是有的。有了白裳压轴出剑,再有之前郦采、董铸两位前辈,这三场问剑,我齐景龙就算高枕无忧了,只会大受裨益,而无性命之忧。”
陈平安笑问道:“这么大喜事,不喝点小酒儿,庆祝庆祝?”
齐景龙破天荒点了点头,伸出手。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疑惑道:“成了上五境修士,性子转变如此之大?”
齐景龙接过酒壶,微笑道:“不是庆贺你我各自破境,而是还能再次重逢。”
陈平安的走渎之行,并不轻松,一位元婴剑修破开瓶颈,一样如此。
两人能够都活着,然后重逢也无事,比那破境,更值得喝酒。
齐景龙愿意喝这样的酒。
两人手持酒壶,轻轻磕碰,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各自饮酒江湖中。
陈平安突然轻声道:“江湖没什么好的。”
齐景龙笑道:“也就酒还行。”
白首看似逛荡去了,其实没走远,一直竖起耳朵听那边的“闺房话”。
少年打了个激灵,双手抱住肩膀,埋怨道:“这俩大老爷们,怎么这么腻歪呢?不像话,不像话”
不过觉得那个姓陈的,可真是有些,原来如今才这么点境界,就有如此经历和能耐了,说起十境武夫的拳头,就跟喝酒似的,还上瘾了?脑子是有个坑啊,还是有两个坑啊?
惹不起,惹不起。自己以后与他言语,要客气点,与他称兄道弟的时候,要更有诚意些。等到陈平安成了金丹地仙,同时又是什么九境、十境的武夫宗师,自己脸上也光彩。
少年耳边突然响起齐景龙的言语,“偷听了这么久,作何感想,想不想喝酒?”
白首一本正经道:“喝什么酒,小小年纪,耽误修行!”
陈平安啧啧道:“不愧是齐景龙的弟子,见风使舵的本事,不比我的开山大弟子差多少。”
白首这就有些不服气了,说我见风使舵,我忍了,说我见风使舵的本事都还不如人,真是没办法忍,转头大声道:“姓陈的,你弟子姓甚名甚,你帮我捎句话给他,就说我翩然峰白首,哪天有空就要会一会他!文斗武斗,道法拳头剑术,随他挑!”
陈平安笑道:“文斗还行,武斗就算了,我那开山弟子如今还在学塾念书。”
白首摇摇头,“算他走狗屎运!”
少年大踏步离去。
如今少年还不晓得就这么几句无心之言,今后要挨多少顿打,以至于翩然峰白首剑仙将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便是那句“祸从口出啊”。
陈平安喝过了酒,起身说道:“就不耽搁你迎来送往了,再说了还有三场架要打,我继续赶路。”
齐景龙也没有挽留,似乎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说道:“关于剑修的修行之法,一点自己的心得,你闲暇时可以翻翻看。”
陈平安收入袖中,问道:“在你们太徽剑宗,我驾驭符舟远游,会不会有麻烦?”
齐景龙微笑道:“你还知道是在太徽剑宗?”
陈平安故作惊讶道:“成了上五境剑仙,说话就是硬气。换成我在落魄山,哪敢说这种话。”
陈平安驾驭符舟,返回宦游渡口,要去往趴地峰见张山峰。
在升空之前,对那翩然峰上散步的白首喊道:“你师父欠我一颗谷雨钱,时不时提醒他两句。”
白首方才还想着要在姓陈的那边,要讲点规矩,这会儿又忍不住竖起一根中指。
茅屋那边,齐景龙点点头,有点徒弟的样子了。
太徽剑宗诸多山峰之上,三三两两的女子修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神色雀跃。
相较于男子修士好奇那位年轻人的修为、境界和背景来历。
女子议论的内容,截然不同。
她们都在聊那个能够让刘师叔、师叔祖亲自出门迎接的贵客,听说是位青衫行山杖、背着个大竹箱的男子后,便都忍不住询问长相如何,风度如何,远远见过两人登山的女子,憋了半天,说凑合。便有其她女子哀怨不已,都觉得自家那位小师叔、师叔祖,受了天大委屈了。
翩然峰那边,齐景龙当然打死都想不到宗门内的晚辈们,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便是他听说了,肯定也想不明白。
估摸着还是会向陈平安请教一番,才能破开迷障,豁然开朗。
白首返回茅屋那边,“他这就走啦?姓刘的,他是不是根本没把你当朋友啊?”
齐景龙笑道:“等你以后也有了朋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白首说道:“我跟姓陈的,就是朋友啊,不打不相识,相见恨晚,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齐景龙摆摆手,“我们去趟祖师堂。”
白首立即病恹恹了,“明儿去,成不成?”
齐景龙没说话。
白首腹诽不已,却只能乖乖跟着齐景龙御风去往主峰祖师堂。
一般来说,姓刘的只要说过了一件事,兴许这个过程中会很絮叨,然后不再说多一句话一个字,就该轮到他白首去做事了。
陈平安没有想到张山峰已经跟随师兄袁灵殿下山游历去了。
待客之人,是白云一脉的峰主,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亲自来到山门向陈平安致歉。
陈平安得知火龙真人还在睡觉,便说这次就不登山了,下次再来拜访,请求老真人原谅自己的过门不入,以后再来北俱芦洲,肯定事先打声招呼。
老神仙也未多说什么,神色和蔼,只说陈平安那个“余着”的说法,很有趣。
陈平安有些赧颜,说这是家乡俗语。
老神仙又亲自将陈平安一路送到渡口,这才告别返山。
陈平安乘坐一艘去往春露圃的渡船,趴在栏杆上,怔怔出神。
到了春露圃,可以直接去往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骸骨滩。
但是在这期间,陈平安需要中途下船,先走一趟青蒿国,这是一个小国,没有仙家渡口,需要走上千余里路。
李希圣如今就在一座州城里边,住在一条名叫洞仙街的地方。
陈平安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太徽剑宗没多久。
便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绿竹行山杖,乘坐一艘返程的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骸骨滩。
先生南归,学生北游。
那少年到了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开鬼蜮谷小天地的某处天幕,朝着京观城头顶,砸下了一阵无比绚烂的法宝暴雨,完事之后,收了法宝就跑路。
京观城英灵高承不知为何,竟是没有追杀那个白衣少年。
披甲高坐于白骨王座之上,高承皱眉不已,为何见着了此人,原本断断续续的那股心神不宁,就愈发清晰了。
高承非但没有再次冒冒失失以法相破开天幕,反而破天荒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拘束。
木衣山脚下的那座壁画城,那少年在一间铺子里边,想要购买一幅廊填本神女图,可怜兮兮,与一位少女讨价还价,说自己年轻小,游学艰辛,囊中羞涩,实在是瞧见了这些神女图,心生欢喜,宁肯饿肚子也要买下。
少女见他言辞恳切,眼神真诚,瞧着若是再这么诉苦下去,估计对方就要泫然欲泣了,她无可奈何,便破例给了个低价,结果那少年谈妥了价格后,面露感激,大袖一挥,说道:“铺子里边的神女图,就按照这个公道价格,我全包了!”
少女目瞪口呆。
那个臭不要脸的白衣少年转过头去。
腰间佩刀的披麻宗宗主竺泉,笑吟吟站在不远处,“这位小兄弟,气魄很大嘛。”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怀抱绿竹杖,“那可不,我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这位姐姐,何方人氏?”
竺泉瞧着那行山杖,有些神色古怪,“你家先生,该不会是姓陈吧?”
崔东山笑脸灿烂,道:“姐姐真是神仙唉,未卜先知。”
竺泉打趣道:“我可从没听他提及过你。”
下一刻,竺泉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奇了怪哉,这家伙方才在京观城高承头顶,乱砸法宝,瞅着挺欢快啊。
可是这会儿,眼前的俊美少年,皱着脸,眼泪哗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