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俞只觉得头皮发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颗狗胆所剩不多的江湖豪气,只是胆气提起如人登山的气力,越到“山巅”嘴边近乎无,怯生生道:“前辈,你这样,我有些怕你。”
陈平安手持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双指捻动,竹扇轻轻开合些许,清脆声音一次次响起,笑道:“你杜俞于我有救命之恩,怕什么?这会儿难道不是该想着如何论功行赏,怎么还担心被我秋后算账?你那些江湖破烂事,早在芍溪渠水仙祠那边,我就不打算与你计较了。”
陈平安身上穿着那件已经多年没有穿过的法袍金醴,那一袭青衫的春草法袍已经毁坏殆尽,任你是砸多少神仙钱都无法修补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与那些穿破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壶放在一起。之前一战,怎么个凶险,很简单,让他都来不及换上身上这件金醴,心意一动的瞬间事,都无法做到。所以只能靠肉山体魄去硬抗云海天劫,大概等于在积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几天几夜?
杜俞一咬牙,哭丧着脸道:“前辈,你这趟出门,该不会是要将一座忘恩负义的随驾城,都给屠光吧?”
陈平安斜眼看着杜俞,“是你傻,还是我疯了?那我扛这天劫图什么?”
杜俞抹了把额头汗水,“那就好,前辈莫要与那些蒙昧百姓怄气,不值当。”
他是真怕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时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横死,肯定还会连累自己爹娘和整座鬼斧宫,若说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庙一别,范巍然那老婆娘撑死了拿自己撒气,可现在真不好说了,说不定连黄钺城叶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鬼门关打转、黄泉路上蹦?,便想了又想。
尤其是这些天待在鬼宅,帮着前辈一起打扫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脚做着这辈子打娘胎起就没做过的下人活计,恍若隔世。
陈平安将那折扇别在腰间,视线越过墙头,道:“行善为恶,都是自家事,有什么好失望的。”
杜俞使劲点头道:“君子施恩不图报,前辈风范也!”
陈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后少说这些马屁话,你杜俞道行太低,说者吃力,听者腻歪,我忍你很久了。”
杜俞笑脸尴尬。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放在竹椅上,脚尖一踩地上那把剑仙,轻轻弹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这里,我出门一趟。”
杜俞自然不敢质疑前辈的决定,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何时返回宅子?”
陈平安笑道:“去一趟几步路远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苍筠湖或是黑釉山,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杜俞松了口气。
陈平安走出鬼宅。
杜俞对着那只朱红色酒壶,双手合十,弯腰祈祷道:“有劳酒壶大爷,多多庇护小的。”
当鬼宅大门打开后,那位白衣谪仙人真正现身。
原本起劲喧哗的随驾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不少百余人一哄而散。人流中多是自认遭了无妄之灾、损失惨重的富贵门户里边,那些个给家主派来此处讨要钱财的仆役家丁,以及从随驾城各处赶来凑热闹的地痞,还有不少想要见识见识什么是剑仙的任侠少年。
虽然人人都说这位外乡剑仙是个脾气极好的,极有钱的,并且受了重伤,必须留在随驾城养伤很久,这么长时间躲在鬼宅里边没敢露面,已经证明了这点。可天晓得对方离了鬼宅,会不会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什劳子的剑仙,瘦死骆驼比马大,还是要小心些。
刚好有一伙青壮男子正推着一辆粪车飞奔而来,大笑不已,原本他们正为自己的豪迈之举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竖大拇指、高声喝彩,推起粪车来,更加起劲卖力,离着那栋鬼蜮森森、无人敢住的宅子不过二三十步路了。结果那手持长剑的白衣仙人,刚好开门走出,并且直直望向了他们。
三位常年在随驾城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子,顿时呆若木鸡,两腿挪不动路。
不但如此,还有一人从街巷拐角处姗姗走出,然后逆流向前,她身穿缟素,是一位颇有姿色的妇人,怀中抱有一位犹在襁褓中的婴儿,倒春寒时节,天气尤为冻骨,孩子不知是酣睡,还是冻伤了,并无哭闹,她满脸悲恸之色,脚步越来越快,竟是越过了那辆粪车和青壮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街上,仰起头,对那位白衣年轻人泣不成声道:“神仙老爷,我家男人给倒塌下来的屋舍砸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以后还怎么活啊?恳请神仙老爷开恩,救救我们娘俩吧!”
妇人哭天哭地,撕心裂肺,似乎马上就要哭晕过去。
躲在街巷远处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有人与旁边轻声言语,说好像是芽儿巷那边的妇人,确实是去年开春成的亲。
可怜人呐。
陈平安蹲下身,“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小的孩子,你这个当娘亲的,舍得?难道不该交予相熟的街坊邻居,自己一人跑来跟我喊冤诉苦?嗯,也对,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在意这个作甚。”
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没有想到这位年轻剑仙是如此措辞,一时间有些发蒙。
然后只见那个年轻人微笑道:“我瞧你这抱孩子的姿势,有些生疏,是头一胎?”
妇人骤然间哀嚎起来,什么话也不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说道:“等会儿,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与你擦身而过,你就要高高举起手中的孩子,与我说,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与其害得这个可怜孩子一辈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让他下辈子再投个好胎,这辈子是爹娘对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铁石心肠的神仙,随后你再一头撞死,求个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团圆?还是说,我说的这些,已经比别人教你的更多了?”
妇人只是悲恸欲绝,哀嚎不已,教人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陈平安瞥向远处那个开口道破妇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后者脸色微变,飞快离开,身形没入小巷。
那个匆忙逃遁之人,眼前坐地哭喊的妇人,隐匿于粪桶中伺机而动的江湖刺客。
应该都是些对方幕后指使自己都不觉得能够成事的小算计,纯粹就为了恶心人?
陈平安觉得有些意思。
苍筠湖殷侯肯定暂时没这胆子,宝峒仙境范巍然则没这份弯弯肠子,那个始终没见过的黄钺城叶酣?或是那位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随驾城某位官员胥吏之手?反正这练气士、市井妇人和武夫三人,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被谁送来找死的,之所以来这里送死,自然各有各的缘由和安排。
怎么办呢?
因为陈平安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恶心到了。
妇人眼前一花。
竟然没了那位年轻白衣仙人的身影。
妇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举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这之前,她转头望向街巷那边,竭力哭喊道:“这剑仙是个没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不安是半点都没有啊!如今我娘俩今天便一并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妇人将那孩子狠狠砸向街上,希冀着可莫要一下子没摔死,那可就是大麻烦了,所以她卯足了劲。
自己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在这一下上边了。
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晓得是那陌生汉子从哪里找来的,至于那个刚死没多久的男人,莫名其妙就没了,倒还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男人,不过那种管不住裤裆更管不住手的无赖货色,好赌好色,一点家底都给他败光了,害得自己过门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头撞向墙壁,磕个头破血流吓唬人而已,然后装晕便是,又不用真死,那么前边得手的那一大袋子金银,加上事成之后的又一袋子,以后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当个穿金戴银的阔夫人,还难?
砸出孩子之后,妇人便有些心神疲惫,瘫软在地。
然后她蓦然睁大眼睛。
只见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时又蹲在了身前,并且一手托住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
陈平安站起身,抱起孩子,用手指挑开襁褓棉布一角,动作轻柔,轻轻碰了一下婴儿的小手,还好,孩子只是有些冻僵了,对方约莫是觉得无需在一个必死无疑的孩子身上动手脚。果然,那些修士,也就这点脑子了,当个好人不容易,可当个干脆让肚肠烂透的坏人也很难吗?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当他望向那怀中的孩子,便自然而然眼神温柔起来,动作娴熟,将襁褓棉布将孩子稍稍裹得严实一些,并且极有分寸地散发手心热量,温暖襁褓,帮着抵御这冻骨春寒。
天底下就没有生下来就命该受苦遭灾的孩子。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挂,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觉得心里边不安稳,那张搁放养剑葫的椅子,他自然不敢去坐,便将小板凳挪到了竹椅旁边,老老实实坐在那边一动不动,当然没忘记穿上那具神人承露甲。
杜俞见着了去而复还的前辈,怀里边这是多了个襁褓孩子?前辈这是干啥,之前说是走夜路,运道好,路边捡着了自己的神人承露甲和炼化妖丹,他杜俞都可以昧着良心说相信,可这一出门就捡了个孩子回来,他杜俞是真傻眼了。
陈平安将孩子小心翼翼交给杜俞,杜俞如遭雷击,呆呆伸手。
陈平安皱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吓了一跳,连忙撤去甘露甲,与那颗始终攥在手心的炼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
动作僵硬地接过了襁褓中的孩子,浑身不得劲儿,瞧见了前辈一脸嫌弃的神色,杜俞欲哭无泪,前辈,我年纪小,江湖经验浅,真不如前辈你这般万事皆懂皆精通啊。
陈平安叮嘱道:“我会早点回来,孩子稚嫩,受了些风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你散发灵气温养孩子体魄的时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问题,离开鬼宅的时候,就拿上养剑葫,去找经验老道的药铺郎中。”
杜俞小鸡啄米。
陈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拧,手心多出仅剩的那颗核桃,“砸出之后,威力相当于地仙修士的倾力一击,无需什么开门口诀,是个练气士就可以使用,哪怕是下五境的体魄孱弱,也无非是吐几口血,耗完灵气积蓄而已,不会有太大的后遗症,何况你是洞府境巅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放心使用。”
杜俞还抱着孩子呢,只好侧过身,弯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颗价值连城的仙家至宝。
杜俞心中大定。
难得前辈有如此絮叨的时候。
不过不知为何,这会儿的前辈,又有些熟悉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手持剑仙,再次将其背挂身后,“你们还玩上瘾了是吧?”
杜俞哀叹一声,熟悉的感觉又没了。
默默告诉自己,就当这是前辈用心良苦,帮你杜俞砥砺心境来着。
前辈已然不见。
无灵气涟漪,也无清风些许。
仿佛与天地合。
杜俞抱着孩子,轻轻摇晃,不敢动作稍大,害怕晃醒了那孩子,他娘的老子这辈子对那些江湖女侠,都没这么温柔过,杜俞低头望去,感慨道:“小娃儿,你福气比天大喽。”
一条寂静无人的狭窄巷弄中。
汉子背靠墙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没追来?
为了挣那颗小暑钱,真是烫手。
与自己接头的那位谱牒仙师,虽说瞧着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钱的,可神仙钱做不得假,不拿就是死,不拿了乖乖办事还能如何。找了个随驾城胥吏,差不多的手段,给了他一袋银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帮他找到了芽儿巷那么一对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这些。
这位山泽野修摸出那颗小暑钱,展颜一笑,喃喃耳语,谱牒仙师真是不把钱当钱的货色,这等买卖,希望再来一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错啊,不把人命当命。”
汉子僵硬转头,瞧见了那个手摇折扇的白衣谪仙人,就站在几步外,自己竟然浑然不觉。
汉子颤声道:“大剑仙,不厉害不厉害,我这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那个教我做事的梦梁峰谱牒仙师,也就是嫌做这种事情脏了他的手,其实比我这种野修,更不在意凡俗夫子的性命。”
汉子挤出笑容,“这位大剑仙,你是不知道,那芽儿巷妇人天生一副蛇蝎心肠,她男人更是该死的腌?货色,这等市井人物,也亏得就是资质不行,只能在烂泥里打滚,不然给他们当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坏事来,那才叫一绝。”
那位白衣剑仙微笑道:“不问心,只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你觉得呢?”
汉子点头道:“对对对,剑仙大人说得都对。”
然后他听到那位连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乡剑仙,略带讶异语气问自己,“一个梦梁峰的小小谱牒仙师,杀几个市井百姓,尚且觉得脏了手,那你觉得我身为剑仙,杀你脏不脏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财的妇人,推粪车找乐子的市井地痞,还有那个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我为何不杀?”
汉子双手托起那颗小暑钱,深深弯腰,高高举手,谄媚笑道:“剑仙大人既然觉得脏了手,就发发慈悲心肠,干脆放过小人吧,莫要脏了剑仙的神兵利器,我这种烂蛆臭虫一般的存在,哪里配得上剑仙出剑。”
“仙家术法,山上千万种,需要出剑?”
听到这句话后,汉子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会儿,觉着我像是与你们一个德行的恶人,才觉得怕了?”
那谪仙人以手中合起折扇,轻轻敲打脑袋,意态慵懒,轻声笑道:“恶人眼前不言语,好人背后戳脊梁。闷葫芦是你们,眉飞色舞也还是你们。怪也,妙也。”
汉子不是不想逃,是完全手脚不听使唤了。
那人说道:“来,容你撑开嗓子喊一句‘剑仙杀人了’,若是喊得满城皆闻,我可以饶你一饶。”
汉子使劲摇头,硬着头皮,带着哭腔说道:“不敢,小的绝不敢轻辱剑仙大人!”
那人哦了一声,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惨了,不等野修言语,他以折扇轻轻拍在那位野修的脑袋上,然后随手挥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气缓缓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恶人自有恶人磨来安慰自己的苦难,那么世道,真不算好。
至于那颗小暑钱,就那么摔在了尸体的旁边,最终滚落在缝隙中。
一袭白衣,缓缓走出小巷。
片刻之后,一道金色剑光拔地而起,有那白衣仙人御剑离开随驾城,直直去往苍筠湖。
从城中鬼宅那边,有一抹幽绿飞剑,尾随而去。
梦粱国京城的国师府当中。
两位大修士,隔着一座碧绿小湖,相对而坐。
一位青衫白发如那没有功名的老儒,一位弱冠岁数的年轻男子,前者膝盖上趴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猴儿,后者腰间有一条似乎处于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额头已然生角,青蛇首尾衔接,如同一根青腰带。
儒衫老人身后远处,站着一位脸色惨白的狐魅妇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妩媚,这会儿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后,与那年轻人隔着一座小湖,她依旧有些战战兢兢。毕竟那个“年轻人”的威名,太过吓人。名为夏真,曾是一位一人占据广袤山头的野修,从未收取嫡传弟子,只是豢养了一些资质尚可的奴婢童子,后来将那座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转手让出,只将一栋仙府以大神通搬迁离开,从此在整个北俱芦洲东南版图消失,杳无音信。
正是这位大仙,与自家主人做了那桩秘密约定。
只是狐魅只知道当年主人以巨大代价,在十数国边境画出一座隔绝灵气往来的雷池后,主人以此消耗大量本命真元的通天手段,为的就是镇压那件行踪不定的功德异宝,最终将其收入囊中。而这个夏真,则与主人结成盟友,以先前山头赠予附近两个大门派,作为交换,他得以将历来灵气相对稀薄的十数国不毛之地,作为自家禁脔,就像夏真此刻身前的那座小湖。
双方各取所需,各有长远谋划。
但是狐魅如何都没有想到,本该在十数国疆域之外闭关修道的主人,竟然会摇身一变,早早成了这梦粱国土生土长的国师大人!
早年按照银屏国那边的谍报显示,关于梦粱国的形势,她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主人应该先是从一位梦粱国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得以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光耀门楣,进入仕途后,有如天助,不但在诗词文章上才华横溢,并且极富治政才干,最终成为了梦粱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一国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经位极人臣,然后突然就辞官退隐,传闻是得遇仙人传授道法,便挂印而去,当年举国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实意的万民伞。
归隐山林后,潜心炼丹修道,短短十年后,便修成了仙法神通,当时狐魅还觉得是个笑话来着,当做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梦粱国京城和地方祥瑞大显,连绵不绝,被刚刚登基没多久的梦粱国新帝,亲自去往仙山,将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为一国国师,当官时,国富民安,成仙后,风调雨顺,这梦粱国简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变成了路不拾遗的世外桃源,庙堂上文武荟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后两任皇帝在此人辅佐下,励精图治,却从不擅自开启边衅。
在随驾城被那些修士追杀过程中,这头狐魅断了两根尾巴,伤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现身后,不过是将她与那同僚一起带往这座梦粱国京城国师府,至今还没有封赏一二,这让狐魅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那个银屏国皇后娘娘的尊荣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边当个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习惯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偿所愿。开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会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剩余禁制,外边的灵气便要缓缓倾斜倒灌,百年之内,就会是一个个修道胚子涌现的大年份,至于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纪还小,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门之内,若是能够同时出现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开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贺。”
夏真眼神真诚,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与谋划,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这件功德之宝,并且还是一枚先天剑丸,说实话,我当时觉得道友最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夏真瞥了眼那只腹部熠熠生辉的小猴儿,佩服不已,这个原本已经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家伙,竟然能够隐姓埋名,不但逃过了各方势力的觊觎杀心,然后更是胆大包天,就这么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终以造福一国的功德之身,天经地义地占据一件功德之宝,这份算计,当得起元婴身份。
老人笑道:“道友你舍得一座风水宝地,换来这谁也瞧不上眼的十数国版图,亦是大手笔,大魄力。只要经营得当,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后大赚千年。”
一人求宝,一人求才。
两大元婴联手,才造就了这番大格局。
最终结果,皆大欢喜。
只不过双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谁,能够率先跻身上五境,之后的形势可就不好说了。
真要能够开宗立派,谁都会嫌弃自己地盘太小。
当老人撤去那座雷池后,灵气倒灌十数国,夏真岂会眼睁睁看着那些浩浩荡荡的灵气,随意流散,浪费在一群鸡犬打架多年的蝼蚁身上?
至于范巍然、叶酣带着那么一大帮子废物,都没能从狐魅和老者两人手上抢走那件异宝,其实夏真算不上有多少恼火,那些灵气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余的,就莫要贪心了,当初双方元婴盟约,不是儿戏,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占尽的好事,既然形势大好且稳妥,你炼化你的功德之宝,涉险转为剑修便是,我鲸吞我的灵气,同样有望破开层层瓶颈,快速跻身上五境。小聪明,必须要有,但不能一辈子都靠小聪明吃饭,地仙就该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记起一事,“天劫过后,我走了趟随驾城,被我发现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请说。”
夏真双手撑在那青色“腰带”上,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外乡剑修背着的那把剑,是一件半仙兵!我厮杀搏命,还算有那么点儿本事,可惜炼化一道,却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炼法,不如你我再签订契约,当一回盟友?”
老人双眼精光绽放,只是转瞬即逝。
若是法宝,他毫无兴趣,如今炼化那件功德蕴藉的先天剑丸,才是未来成为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误一天都要心疼。
可若是一件半仙兵?
不过老人很快就收敛心神。
这么稀罕的物件,这夏真是自己爹还是自己儿子不成,要好心告诉自己?
所以这位身份暂时是梦粱国国师大人的老元婴,摆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该道友有这一遭机缘。至于我,就算了。成功炼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着诸多禁忌,这些天大的麻烦,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杀一个受了伤的年轻剑修,肯定不难,我就在这里预祝道友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着点头,老人如此谨慎,也不觉得奇怪,双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婴,轻易就咬钩,万万活不到今天。
咱们这些杀人越货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还是需要怕一怕鬼的。
这句夏真在少年岁月就铭记在心的言话,夏真过了无数年还是记忆犹新,是当年那个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师父,这辈子留给他夏真的一笔最大财富。而自己当时不过二境而已,为何能够险之又险地杀师夺宝取钱财?正是因为师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铁板一块。
所以之后悠悠岁月,夏真每当发现自己志得意满之时,就要翻出这句陈芝麻烂谷子的言语,默默念叨几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无需相送。”
儒衫老人一手抓起那只小猴儿,仍是起身相送,“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会离开梦粱国。”
夏真身形化虹远去,瞬间小如芥子,破开一座低垂云海,逍遥远游。
这位梦粱国国师晃了晃手中小猴子,仰头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难为这个夏真了。”
远处狐魅和干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
狐魅轻声道:“主人,一把半仙兵,真就不放着不管了?虽说夏真得之意义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将整只猴子关押进入小天地。
他转头说道:“我在这梦粱国,弹丸之地,消息阻塞,远远不如夏真消息灵通,你要是眼馋那件半仙兵,你去帮我取来?”
狐魅不敢言语,而且大气都不敢喘。
自己的身份已经被黄钺城叶酣揭穿,再不是什么银屏国的红颜祸水,只要返回随驾城那边,泄露了踪迹,只会是过街老鼠。
儒衫老人讥笑道:“一个舍得去扛天劫的剑修,一个敢显露半仙兵的年轻人,是软柿子?若真是的话,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当面泄露这个天机?何况半仙兵一旦认主,尤其是它们侍奉的主人身死,失控后是怎么个惨烈光景,你们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点轻重利害。”
云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风,而是双手负后,缓缓而行。
夏真神色无奈,自言自语道:“既然是来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夏真回望一眼梦粱国京城,得了那颗先天剑丸,又刚好有一把半仙兵的佩剑现身,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缘,你也忍得住?
胆儿如此小,怎么当的野修?当了几十年梦粱国的凡俗夫子,倒是修心养性得真不错。
夏真伸出一只手,说了几个名字,刚好一手之数。
再多,就要耽误自己的大道了。
范巍然,好使唤,叶酣,比较聪明,何露,资质好,晏清,也不差,那个翠丫头,有点小古怪。
夏真又抬起一只手,报了五个名字,皆是暂时岁数不大、境界不高的人物。
夏真在云海上闲庭信步,看着两只手掌,轻轻握拳,“十个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位玉璞境?不如都杀了吧?”
只是夏真很快摇摇头,“算了,不急。就留下五个金丹名额好了,谁有望跻身元婴就杀谁,刚好腾出位置来。”
夏真双手按住青腰带,“这家伙,还是厉害。当初不知为何他非要在誓约当中,非要我压制十数国武运,不许出现金身境修士。原来是为了让十数国减少兵戈战事,好让他这个藏头藏尾的梦粱国宰相、国师,不造杀业,安心积攒功德。”
夏真伸了个懒腰。
没来由想起那天劫一幕。
这位元婴野修的心情便凝重起来。
难道是与那刘景龙、杨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可瞧着不像啊,仔细推敲后,明显一个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环顾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为何不敢现身一见。”
视野尽头,云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动,但是脚下云海却蓦然如浪花高高涌起,然后往夏真这边扑面迎来。
夏真纹丝不动,轻轻拍了一下腰间那条已成气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会。近身厮杀,正合我意。”
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风尘仆仆,神色倦怠不已,当那翘起云海如一个浪头打在滩头上,飘然落地,缓缓向前,像是与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断埋怨道:“你们这家伙,真是让人不省心,害我又从海上跑回来一趟,真把老子当跨洲渡船使唤了啊?这还不算什么,我差点没被恼羞的小泉儿活活砍死。还好还好,所幸我与那自家兄弟,还算心有灵犀,不然还真察觉不到这片的状况。可还是来得晚了,晚了啊。我这兄弟也是,不该如此报复对他痴心一片的女子才是,唉,罢了,不这样,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个兄弟了。再说那女子的痴心也确实让人无福消受,过于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
那人继续碎碎念叨个没完没了,“你们这北俱芦洲的风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让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当年在这儿处处与人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我可是你们北俱芦洲上门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儿,不该如此消遣我才对”
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夏真听得十分迷糊,却不太在意。
一位得道之人,哪个会在言语上泄露蛛丝马迹。而且这么一嘴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你跟我说是什么跨洲远游的外乡人?
眼前这位,是张生面孔,千真万确,不是什么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巅修士,障眼法在自己这边,任你是玉璞境,不管用。
那人脚下云海纷纷散去。
境界不低,却喜好显摆这类雕虫小技。
夏真不但没有后退,反而缓缓向前了几步,笑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那人犹豫了一下,后退两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说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师门里有女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夏真依旧气定神闲,“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为何事?”
自称周肥的男子,确实天生好皮囊,云海之上,玉树临风。
他哭丧着脸道:“算我求你们了,行不行,中不中,你们这帮大爷就消停一点吧,能不能让我好好返回宝瓶洲?嗯?!”
夏真叹了口气,满脸歉意道:“道友再这么打机锋,说些没头没脑的昏话,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明显是用了个化名的周肥愣了一下,“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你还没听懂?亲娘哎,真不是我说你们,如果不是仗着这元婴境界,你们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计?”
夏真这下子总算明白无误了。
是给那位年轻剑仙找回场子来了?
夏真环顾四周,啧啧出声,“就你一个对吧?听没听过一句话,十丈之内,我夏真可杀元婴?”
然后那人双脚并拢,一个蹦跳直接进入五丈之内,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现在让我姜尚真帮你开开窍。”
夏真差点当场崩溃。
北俱芦洲一向眼高于顶,尤其是剑修,更是目中无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觉都是废物,境界是废物,法宝是废物,家世是废物,全都不值一提。
但是也有几个别洲外乡来的异类,让北俱芦洲很是“念念不忘”了,甚至还会主动关心他们返回本洲后的动静。
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剑仙扬言要亲手将其毙命的那个桐叶洲姜尚真!
苍筠湖龙宫内。
又是一场盛大聚会。
湖君殷侯这次没有坐在龙椅下边的台阶上,站在双方之间,说道:“方才飞剑传讯,那人朝我苍筠湖御剑而来。”
除了范巍然冷笑不已,叶酣不动如山,与那对金童玉女还算震惊,其余双方震动不已,哗然一片。
湖君殷侯脸色不善,“叶酣,我的叶大城主,先前是谁说来着,这位外乡剑仙受了重创,会被咱们钝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们这都才刚刚布局,人家就杀到我苍筠湖老巢来了,接下来怎么讲?诸位跑路四散,被各个击破,还是待在这里,先揉揉膝盖,等下方便跪地磕头?”
何露镇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阵设在随驾城外,另外一阵就设在这苍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龙宫自身又有山水阵法庇护,我倒是觉得可以门户大开,放他入阵,我们三方势力联手,有我们城主在,有范老祖,再加上两座阵法和这满座百余修士,怎么都相当于一位仙人的实力吧?此人不来,只敢龟缩于随驾城,咱们还要白白折损诱饵,伤了大家的和气,他来了,岂不是更好?”
湖君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师说得轻巧!这苍筠湖可是我积攒千年的家业,你们撑死不过是坏了一座符阵的些许神仙钱,到时候打得天昏地暗,尸横遍地,龙宫倾塌,最终即便惨胜了,诛杀了恶獠,若是还按照先前说好的的分账,到时候我白白搭进去一座龙宫,岂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灿烂,“苍筠湖两成,宝峒仙境四成,我们黄钺城四成,这是先前的分账,现在我们黄钺城可以拿出一成来,弥补湖君。此外,还是老规矩,若是谁看中了某件法宝,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计出个大家都认可信服的公道价格,折算成雪花钱或是小暑钱,再加上溢价,就当是感谢其余两方的割爱。”
说到这里,何露望向对面,视线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过,然后对老妪笑道:“范老祖?”
原本似乎犯困打盹的老妪笑了笑,“可以,我们宝峒仙境也愿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谢苍筠湖龙宫。”
湖君殷侯望向叶酣,后者轻轻点头。
湖君殷侯这才满意。
何露不再言语。
苍筠湖龙宫上上下下,看着这位丰神玉朗的俊美少年,都有些心神摇曳,钦佩不已。
若非此子并非黄钺城叶酣的子嗣,而黄钺城的城主之位,又历来不外传别姓他人,不然就凭叶酣那两个废物儿子,怎么跟何露争抢?
大殿偏门那边,悬挂一道琳琅满目的珠帘,有貌美女子轻轻掀起帘子一角,含情脉脉,望向那位谈笑风生的俊美少年。
世间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
以前那些皮囊还算凑合的穷酸文士、权贵子弟,真是加在一起,都远远不如这位黄钺城何郎。
真是一位从哪些稗官野史、文人笔札上,翩然走出的俊俏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谪仙人呢。
随驾城鬼宅。
杜俞抱着那个依旧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无可奈何。
然后杜俞猛然转头,看到那边有个模样俊逸的修长男子翻墙而入,双足落地后,做了一个气运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临大敌,瞥了眼椅子上的朱红酒壶,竟然没有飞剑掠出。
杜俞有些绝望了。
手心攥紧那颗前辈临行前赠送的核桃。
那人举起双手,笑道:“莫紧张莫紧张,我叫周肥,是陈好人,现在他是用这个名字的吧?总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气相投,这不发现这边闹出这么大阵仗,我虽说修为不高,但是兄弟有难,义不容辞,就赶紧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还好,你们这儿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谁?”
杜俞半点不信。
那人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壶,“里边两把飞剑,走了一把,还留下一把护着你,如果不是认得我,它会不露面护着你?”
杜俞稍稍相信一分而已。
那人瞥了眼杜俞那只手,“行了,那颗核桃是很天下无敌了,相当于地仙一击,对吧?但是砸坏人可以,可别拿来吓唬自家兄弟,我这体魄比脸皮还薄,别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龙骧虎步的,一看就是位绝顶高手啊。难怪我兄弟放心你来守家咦?啥玩意儿,几天没见,我那兄弟连孩子都有了?!牛气啊,人比人气死人。”
杜俞觉得自己的脸庞有些僵硬,他娘的怎么听着此人不着调的言语,反而别有韵味?真有点像是前辈的道上朋友啊?
那人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战,除了死死攥紧手中那颗核桃之外,并无多余动作。
那人倒也识趣,提起杜俞那条板凳,放在稍远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声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宫修士,是前辈让我暂时看顾着这个孩子。”
那个叫周肥的,立即竖起大拇指,满脸仰慕道:“鬼斧宫,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问道:“你真是前辈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
那周肥笑道:“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较喜欢讲道理,讲规矩?而且这些道理和规矩,你一开始肯定不太当真,觉得莫名其妙,对吧?”
杜俞如释重负,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杜俞疑惑道:“你真听说过我们鬼斧宫?”
周肥点头道:“你不刚刚自我介绍了吗?有你这样的高手坐镇,我赶忙心生佩服一二,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辈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杜俞了,我算哪门子的高手。”
但是那人却说道:“你这还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前辈,我那好兄弟,几乎从来不信任何外人?嗯,这个外字,说不定都可以去掉了,甚至连自己都不信才对。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让他对你刮目相看。”
杜俞摇摇头,“不过是做了些许小事,只是前辈他老人家洞见万里,估摸着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好。”
那人愣了半天,憋了许久,才来了这么一句,“他娘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争的死敌啊?”
不过那人很快摇头,“罢了,先当你是同道中人的后生晚辈吧。”
然后那人气呼呼站起身,不知怎么,他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轻轻掀开襁褓一角,然后掐指一算,点点头,喃喃自语道:“小小因果,带走无妨,也好帮他省去些没必要的小麻烦,哪有一个游侠带着个小孤儿游历四方的道理,那还怎么讨仙子们的欢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孩子,勉强有些修行资质,万事不怕,就怕有钱嘛。小娃儿,算你上辈子积德,先后碰到我们兄弟二人。”
不知不觉,杜俞双手一轻,那孩子就给周肥拿走了。
杜俞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跟此人拼命。
他杜俞这辈子的生死富贵,以及爹娘和师门的安危,可都交待在这栋小宅院了。
那人笑道:“行了,你回头就告诉我那兄弟,就说这小娃儿,我周肥带去宝瓶洲安置了,让他安心远游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红,就要去抢那孩子,哪有你这样说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将杜俞定身在原地,他眨了眨眼睛,“我听说过鬼斧宫了,那你听说过姜尚真吗?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点给绕进去了,既惊惧又愤怒,猛然醒悟后,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爷!孩子还我!”
那人伸出手掌,轻轻覆盖襁褓,免得给吵醒,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汉,比那会打也会跑、勉强有我当年一半风采的夏真,还要了得,我兄弟让你看门护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没听说过什么姜尚真。
但是接下来姜尚真接下来就让他长了见识,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轻轻抛向杜俞,刚好搁放在无法动弹的杜俞头顶,“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绝顶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乌甲。”
然后那人在杜俞的目瞪口呆中,用怜悯眼神看了他一眼,“你们鬼斧宫一定没有好看的仙子,我没有说错吧?”
杜俞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无声无息。
一个弹指声响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脚恢复正常。
接住那颗金色的兵家甲丸,有点沉。
这是干嘛呢。
杜俞觉得做梦一般。
毕竟福祸难测,即便手捧重宝,难免惴惴不安。
苍筠湖龙宫那边,湖君殷侯第一个大惊失色,“大事不好!”
叶酣和范巍然亦是对视一眼。
随后才是晏清猛然抬头,望向大门那边。
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顺着晏清的视线,才看向大殿门外。
先是整座龙宫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然后一袭白衣御剑而至,只见他手持剑鞘,飘然落地之后,大步跨过宫殿门槛,长剑自行归鞘。
最后才是一串如同湖中春雷震动的声响,竟是被此人远远落在身后。
那位白衣剑仙面带笑意,脚步不停,握着那剑鞘,轻轻向前一推,将那长剑抛出剑鞘,一个翻转,剑尖钉入龙宫地面,剑身倾斜,就那么插在地上。
那人潇洒站定之际,两只雪白大袖犹是飘摇,他一手负后,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剑,诸人只听他微笑道:“凭君自取。”
但是接下来的那句话,比上一句话更让人心寒,“取剑不成,那就留下头颅。”
第三句话,却又让人心弦稍稍一松。
除了某位同样是一袭白衣的少年郎,何露。
“何露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