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爱读 > 剑来 >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天下见陈

这简直就是一位剑修与一座天下的对峙。

白玉京对青冥天下的管辖和治理,远比中土文庙对浩然天下的约束更为严格。

所以当那尊法相单枪匹马,以一种无比强横的姿态,双手撕破天幕,做客青冥,俯瞰白玉京。

白玉京内,有位职掌一城、高权重的飞升境道官,故意将那位年轻剑仙误作十四境,讥笑道:“好大阵仗,好大声势,不意人间竟然又多出了一位崭新十四境?”

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眼眸的巍峨法相,竟是正眼都不看此人一眼。

陈平安只是看着坐镇白玉京最高处上清阁的余斗。

这位身量雄伟的中年道士,已经从蒲团上起身,来到屋外栏杆处,他的随便一次呼吸,便会引来白玉京周边万里云海的聚与散。

只因为他是置身于伪十五境的余斗。

八千年以来,青冥天下多少道士对此人始终敢怒不敢言。天下苦余斗久矣。

可即便是那位孙道长,不管他如何跟白玉京不对付,老观主也要说一句,我们恨余斗,骂余斗,什么都可以,但是余斗无私心。

陈平安看遍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这里就是孙道长的落剑处。

整座白玉京议论纷纷,如蚊蝇聚雷。

事实上,整座天下的大修士都看见了这一幕,绝大多数都是不敢置信,觉得匪夷所思。这是要单挑整座白玉京的意思?

只是更多的山巅大修士,还是不约而同询问一二事,这家伙到底是谁?此人与白玉京多大仇,至于用这种姿态现身青冥天下?

玉皇城。

别称青翠城,在白玉京的最北面。

曾是道祖首徒寇名的上升地和传道地,此城管辖着数量众多的洞天福地。

玉皇城也是白玉京历史上的第一座城池,与道祖亲手建造的紫气楼“同龄”。

在青冥秘史当中,它们分别是古玉京山的第一城和第一楼,也可以说是道祖早年亲创的道教之初始“家业”。

新任城主,是稚童容貌的姜云生,刚刚闭关成功,跻身飞升境。

按照传统定例,继任了城主,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灵蓍洞天,就成了姜云生的私人道场。

不过姜云生刚刚从斧柯洞天那边游历归来,

当年那个宝瓶洲的泥腿子少年,通过倒悬山大门,去往剑气长城。

姜云生和剑仙张禄就是看门人,当然是见过陈平安的。

不但见过陈平安,姜云生后来还见过陈平安的学生崔东山,弟子裴钱。

姜云生轻轻叹气一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本以为双方只是擦肩而过的人间过客,不曾想落了个相互敌对的田地。

只是不知为何,姜云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陈平安那尊气象雄伟的巨大法相,一双眼眸,好像格外注意自己?

也就是如今当上了城主,境界也上去了,否则就他那暴脾气,搁在以前,“小道童”非要跳脚骂一句,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登门寻仇,先找我家老祖或是庞城主啊,捡软柿子拿捏算怎么回事!

若是陈平安此次登门,是要直接跟余掌教问剑,姜云生是打死都不信的。万一果真如此,只能解释为陈平安失心疯了。

差了将近两个大境界。问剑一场?寻死才对。

好在陈平安的视线只是一扫而过。

姜云生不由自主抖了抖袖子,自己其实也是一位崭新飞升,说起来境界相当,直面陈平安,却是难掩紧张。

紫气楼。

位于白玉京最东边,位置既好且高。

紫气楼姜氏,赫赫有名。

楼主姜照磨,字潮生,道号“垂象”。飞升境圆满久矣。

姜照磨要比余斗稍晚进入白玉京,他的前身便是自号垢道人的刘长洲。

而他们与后来阴魂不散对余斗纠缠不休的鬼仙宝鳞,都曾是挚友,曾经结伴游历,横行天下。

刘长洲早年曾经说过一句大逆不道却也脍炙人口的的名言,“我们是青冥天下的道士,青冥天下也会是我们的道场。”

在白玉京道官当中,姜照磨剑术之高,仅次于余斗。此外姜照磨还是武学宗师,与林江仙有过数场不为人知的问拳。

一位得道之士单独站在最高楼,双袖飘摇。他正是姜照磨。

遥想当年,他曾在层层云海之上的天,齐静春的法相只是悬在宝瓶洲的半空。

后者的身死道消,姜照磨跟庞鼎都是出过手的。

姜照磨笑了笑,风水轮流转?自己竟然被一个小辈“低看”“小觑”了?

终于。

两两对视。

姜照磨懒得言语,看得出来,此人刚刚证道,裹挟一洲天地之力,占了天大的便宜。只是徒然逞一时意气,这尊只能用来吓唬人的法相,又能支撑多久?

有位老真人走出闭关的道场,好奇万分,以心声询问道:“不到百年道龄,如此年轻便跻身飞升境,何方神圣,姓甚名甚?”

身边便有晚辈替他讲解此人的来历。老真人喟叹不已,本以为张风海就已是生平仅见的修道胚子,不料浩然也有这般年轻俊杰。

至于此人与白玉京的渊源,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主动赶赴青冥天下挑衅整座白玉京,也听了个大概,老真人既没有着急下定论,心中也没有什么愤懑,修行结善缘,便是道力所在。一味躲避孽缘,绝对不是好手。

有满身金光、层层晕染的仙官一挥拂尘,冷笑道:“好个趁虚而入,真会挑时辰,不愧是在剑气长城当过隐官的枭雄,确实擅长审时度势,舍得押重注,赌大赢大。”

天下乱矣。

当下是昔年天魔作祟、道化一洲的“白玉京道官斩魔”之役过后,白玉京处境最为凶险的时刻,即便是最为自负的道官,也不敢说三五年就能让世道重归太平。道祖已经散道,大掌教寇名尚未返回白玉京主持大局,二掌教余斗被迫炼化整座白玉京,以下乘之法“合道”,跻身伪十五境。三掌教陆沉落在了蛮荒天下腹地,以己身作为牢笼,炼化且困住了那头化外天魔。

青冥十四州,如大火燎原,诸州皆有叛贼站在了白玉京的对立面,大大小小的道派,纷纷自立门户,多如雨后春笋。

浩然天下的陈平安,不惜跨越天下,选择此时与白玉京公然撕破脸皮,不是与那贼窟似的岁除宫遥相呼应,是什么?

有道官手持玉如意,直指天幕,怒斥道:“竖子大胆!还不速速退下!”

隔壁高度几乎持平的一座仙城内,有那天仙凭栏而立,偏要与某些大人物唱反调似的,目露激赏神色,抚掌赞叹道:“艺高人胆大。真剑仙也。”

胆子不大,哪敢问礼白玉京。道心不坚,何必修行当神仙。

就说陈平安的这份胆识,便配得上当世豪杰一说。

碧云楼一位隐世多年的老真人一挥拂尘,点头附议道:“道高不在道龄,令我辈惭愧。”

驾驭一朵五彩祥云,冉冉升起,竟是飘然离开了仙城的道场,要去天上瞻仰剑仙风采。

自古就被誉为芝玉遍地、金玉道场的琳琅楼,两位楼主并肩而立。

楼主王洞之,神色郁郁,抬头望着那尊“雪上加霜。”

副楼主谢宣,忧心忡忡,看了眼白玉京之外的广袤天地,“火上浇油。”

前者是说白玉京目前的险峻形势,后者是说青冥天下如今的乱局。

灵宝城一位青年容貌的老道官,已经提前做了盖棺定论,“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单凭一位飞升境,就想要问剑白玉京?

先前玄都观孙怀中,老观主的十四境,道力何等浑厚,剑术何等卓绝,在距离白玉京极远之地,跨数州递出一剑,长剑倚青天!孙观主与余掌教捉对厮杀,不也落败了?

后有吴霜降联手紫衣僧人姜休,以及地肺山高孤,三位十四境大修士,兵释道三家的宗师人物,他们联袂问道整座白玉京,结果如何?皆死!

在这场问道中,身为飞升境圆满的女子剑仙宝鳞,她就像只是个添头,凑数的。被坐镇白玉京的余掌教一剑便斩杀了。

紫气楼两位好友,正在闲谈,都是不以为然的脸色和语气,“意气用事,贻笑大方。”

“到底是个骤然得势的年轻人,忘乎所以,全然不知天高地厚。”

玉枢城。

城主郭解心情复杂,“人间真是个多事之秋,这才多久,白玉京又见剑光。”

副城主邵象笑道:“陆掌教说此人若是哪天偷溜进白玉京,肯定要在我们玉枢城逗留很久,当那不必搬书的偷书贼。”

郭解叹息道:“以前嫌陆沉烦人,如今总算不烦人了,反觉天地寂寥。”

邵象亦是心有戚戚然。

郭解和邵象,他们都是道门剑仙,尤其前者还被视为是注解训诂陆沉“外篇”的第一人。

陆沉的书斋,不是建在南华城,而是跟玉枢城讨要了一块地盘,名为观千剑斋。

据说陆掌教的理由是离得近,方便跟两位城主讨教学问。

可问题是郭、邵都是注书的,陆沉才是那个著书的。

两位城主都将很大的心力放在了注解陆沉那部书上。

传闻私底下,陆沉十分得意洋洋,摔着袖子,到处跟人说,贫道本来是不晓得自己写书到底有多厉害的,听他们那么一讲再说三训诂四传布的,哈哈,贫道便有点飘了。

看遍天下,这种事情,这种混账话,估计也就陆沉做得出来了。

邵象问道:“如果真有一场问剑?”

郭解笑道:“还能如何,既然同是剑修,接剑便是。”

灵宝城。

掌教余斗得道之地。

跟师兄寇名一样,余斗担任掌教之后,就离开了道场。

灵宝城八千年历史,却只有两位城主,余斗之后,便是庞鼎。

庞鼎,道号“虚心”,精通雷法,兼修五行。

老道士对龙虎山天师府一脉被誉为雷法正宗的五雷正法,颇有微词。

此时庞鼎身边站着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后者身边还有一位手捧红拂的中年妇人,她笑问道:“药师,觉得怎样?”

李药师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手制灵寿木杖。他是死而成灵,承受人间香火祭祀久矣。

论道龄,他跟浩然天下的白也是差不多时代的人物。

老人在灵宝城的身份,与神霄城的剑修豪素类似,地位超然,属于整座白玉京的重要客卿,绝无寄人篱下的可能性。

灵宝城有座止戈宫,止戈宫下辖三十六道观,放马观就是其中之一,而放马观又管着一众道观,其中就有座籍籍无名的显灵观。

李药师与身边这位道侣就在显灵观内修行,他编写兵书,她红袖添香。

李药师说道:“不愧是吴宫主精心选中的盟友。”

妇人笑道:“看来吴霜降愿意将道侣托付此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庞鼎以心声问道:“药师道友,愿意出山了吗?”

李药师说道:“我们近期就会离开白玉京,先到处看看。”

庞鼎不会得寸进尺,有了这个答复,已经心满意足,点头道:“足矣。”

这位被说成“一生无败绩,从无神仙仗”的兵家修士,携手道侣返回显灵观。

在不久的将来,白玉京之外的十四州战场,某种程度上,就是以吴霜降为首的那拨兵家逆贼,与李药师他们的“内斗”。

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座注定硝烟四起、兵家修士各显神通的战场。

庞鼎为那对夫妇行了个稽首礼,等到他们离开此地,老道士再转头望向天幕,再不压着一身道气,嗤笑一句,“当师兄的都不敢还手,你这个作师弟的,倒是敢来自投罗网,你们这一脉,不愧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平安却是再次看向紫气楼那边,眯眼笑道:“姜照磨,你这回做事就不太敞亮了,鬼鬼祟祟跻身的十四境?好事啊,摇摇欲坠的白玉京又多出一位顶梁柱,何必藏藏掖掖呢,怎的,是要找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倒戈一击,好做掉前世结了死仇、今身依旧必须向其低头的余掌教么?”

姜照磨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别说是紫气楼子弟,饶是庞鼎这样的老飞升,闻言都要惊讶万分,姜照磨何时悄悄跻身十四境的?

庞鼎稳了稳心神,就要去会一会这位新飞升。

不曾想那尊法相声若洪钟,大笑道:“庞鼎,老废物休要呱噪,用屁眼说话!”

庞鼎愕然,老道士本想说上一句,休要逞口舌之快,有本事就下来切磋一场,打一架。

此言一出,导致整座白玉京瞬间寂静无声。

白玉京的道官,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是真没见识过这种“阵仗”啊。

庞鼎恼羞成怒,就要当场出手,这句话,既然整座白玉京听见了,不就等于整座青冥天下都晓得了?就算修道之人,有道之士,再不计较虚名和身外物,但是稍稍设想,德高望重的老道士只要一出门,与谁一开口说话,便有旁人眼神古怪,脸色玩味的,

但是好像得了个提醒,庞鼎冷哼一声,“口无遮拦,只会恶语相向,也配当个学道人?!”

那厮摇摇头,说道:“庞老废物又用腚吃饭、屁眼熏人了。”

庞鼎涵养再好,道力再深,也快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了,那厮一而再,若有再而三,真会让白玉京之外的敌对道官们当个乐子说上几百年的。

碧云楼。

镇岳宫烟霞洞门口,站着个老人,他道号“玄黄”,很大的意思了。

黄界首跟灵宝城庞鼎都是一个辈分的,在白玉京是当之无愧的老人了。

黄界首百感交集,却始终一言不发。白玉京当有此劫。

直到庞鼎被那个年轻剑仙在言语上戏耍,黄界首以心声说道:“庞鼎,大敌当前,形势晦暗不明,不可自乱阵脚。”

庞鼎只得忍住动手的冲动。

先前那场共斩兵家初祖的天大变故,由岁除宫吴霜降昭告天下。数座天下的人间最山巅,已经有所耳闻。

庞鼎当然一清二楚。当时他就阴恻恻给出一句,“贼子乱我青冥之心不死。”

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不好好读你的圣贤书,竟然与那岁除宫吴霜降勾搭上了。

如今青冥天下的乱局,罪魁祸首,主谋就是吴霜降。

但是最让庞鼎忌惮的,还是那份诏书上边的第三个“名字”,稳居魔道第一人的那位白帝城城主,郑居中。

天魔已经被陆沉镇压。

郑居中这尊可谓行事百无禁忌的魔头,又该谁来处置?

庞鼎其实早已暗中反复确认,陈平安那尊法相周边的那道“天门”附近,并无郑居中藏在某地。

否则掌教余斗的提醒,黄界首的劝说,都拦不住这位灵宝城城主的出手。

紫气楼一位副楼主,身形佝偻的老妪,细眯起一双眼眸,以心声说道:“丫头,瞪大眼睛,好好瞧仔细了,心中牢牢记住,这大概就是你们这条道路的极致了。再不要走在路上表面恭敬,返回道场实则目中无人,觉得白玉京境界高的,只是占了年龄大的便宜,姓陈的这家伙不就比你更年轻?”

老妪身边站着一位出类拔萃的姜氏子弟,名为姜玉微,道号“危心”。她既是剑修,也是武夫。所以老妪才会有这番叮嘱。

姜玉微仰头望向那位整座天下的不速之客,心神震动,她若非亲眼见,绝对不会相信人间会有这么年纪轻轻的剑仙兼宗师。

老妪打趣道:“是要你胜过他,在大道上追赶他,不是要你仰慕他,一门心思想要结为道侣,想睡他。”

姜玉微收回视线,无奈道:“没有这份男女情爱的心思。”

老妪说道:“好不容易终于证道飞升了,来这边耀武扬威的急迫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惜过于年轻气盛了,完全不懂养气收神的道理。”

姜玉微不敢妄下定论。

老妪摇摇头,“确实年轻,年轻得让人嫉妒。问题是不到五十年间,短短半百岁月,任你再是苦出身,又能吃多少苦呢?这家伙,还是不晓得遭了天厌受天殛的可怕之处,不出意料的话,这厮迟早要栽个大跟头,不是浩然便是在蛮荒。也不知道我们白玉京能不能再见着这张脸庞。”

姜玉微知道这是这位老人家的一贯论调,天下道术的潮水,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间多少天骄的新鲜面孔,只是见过一两次,说没就没了。

等到那位剑仙与灵宝城庞鼎的一番言语对话,老妪脸色阴沉起来。

姜玉微也有几分恼火,“都是这样的身份和境界了,说话怎么如此粗鄙不堪。”

老妪厉色道:“不对!”

姜玉微疑惑不解,老妪欲言又止,终于还只是含糊一句:“这厮此次露面,明里暗里所求甚多,你以后会知道的。”

比如庞鼎今天若真是出手了,大概只会被那家伙“偷拳”?

云水楼。

白云生处是仙乡,其道统隶属于大掌教一脉,拥有两位女子楼主,她们专门负责为天下各国、大小道观打造道士度牒。

此地常年云雾缭绕,水波潋滟,最适宜饮酒夜游赏明月。

一位身穿湘水龙女裙、手戴明珠手串的女子天仙,头戴金步摇,略施脂粉,她嗓音软糯,轻声埋怨道:“陆掌教不济事,若是当年手脚利落些,在那骊珠洞天,直接将这位尚未发迹的年轻隐官给打闷棍套麻袋,卷来白玉京,当了四掌教,哪有如今一团乱麻的恩怨纠葛。”

另外那位楼主女仙极有英气,素面朝天,腰悬长刀,她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是该如此,我第一眼瞧见那家伙,就觉得德不配位。”

道号山青的那位年轻道士,如今还在五彩天下,是陆沉代师收徒,成为了道祖名义上的关门弟子。

但是白玉京道官们心知肚明,不管是人望还是修为,山青距离“四掌教”还很远。况且在五彩天下,在宁姚手上吃过一次大亏。

如今掌教陆沉已经身在蛮荒,白玉京的道童们若是提及陆掌教,都会被长辈训斥一句,提醒慎言。怕就怕被天魔盯上。

只是她们两位,相信陆掌教总会没事的。

仪态万方的女子楼主感慨道:“日月更迭几千回,人间君名万遍呼。”

英气勃发的女仙点点头,“赚大发了。”

“相貌还是挺周正的。”

“志在与天地通的修道之人,讲求这副皮囊作甚。”

她们之所以会聊到这个话题,归功于陆掌教的帮忙扬名。

贫道是比陈隐官年纪略大一些,但是贫道比他英俊一百倍啊。

关于陈平安,白玉京这边,几乎是年年有说法,月月增事迹,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在剑气长城那边成名,竟然能够让宁姚心有所属。一个不是剑修的外乡人,竟能坐镇避暑行宫,随便调遣剑仙。

等到活着返回浩然天下,与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便有了个“白衣曹青衫陈”的说法,好像武道之路的日月同辉。

约莫是白玉京的老人们,实在是见过太多的修道天材了,相对比较释然。毕竟多少万众瞩目的横空出世,都成昙花一现。

年轻道官们,心思和看法各异,就聊得比较多了。

不过那些持否定态度的年轻人,就算他们再眼高于顶,也说不出口那句“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毕竟浩然天下道学高度如何,白玉京的学道之人,大可以随便评价,唯独对于剑气长城,他们在说话之前,还是要过一过脑子的。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近代”。

能够在白玉京修道的最年轻一辈,绕得过整座天下的年轻天才,却好像怎么都绕不过浩然天下那个姓陈的。

故而有人笑言,近些年来,想要亲自掂量掂量“末代隐官”到底有几斤几两的白玉京道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现在机会来了。

于是他们怂了。

偶有几个沉默寡言的年轻道官,见过了天边的那尊巨大法相,他们非但没有气馁,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激起了更大的信心,自然是好事。

一位雍容华贵的道家元君,身上道袍光彩耀目,她缩地山河,离开南华城道场。

她带着一位司职人间百花的嫡传弟子,一起来到书斋门口。

她便是南华城第一副城主,被尊称为魏夫人,道号“紫虚”。

魏夫人是青冥天下元君第一人,还是黄庭观一脉的开山祖师。如今的青冥天下候补之一。

魏夫人以心声问道:“方才陈剑仙是与你说了什么?”

那位女弟子摇摇头,也很纳闷,“回禀师尊,不敢隐瞒,对方不曾有任何言语,他只是看了眼我。”

魏夫人微笑道:“不必紧张,他拥有百花福地的那枚绳结,尚未归还花主齐芳,故而算是与你有缘。”

神霄城。

白玉京五城,如今神霄城高度与玉枢城堪堪持平,不过是从位置垫底,变成了垫底之一。况且近五百年来,还被两楼超越。

旧城主,是那位道号拟古的姚可久,老真人便是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去了异乡,便不再返乡了。

如今两位副城主,王勍,道号金磬。萧飞白,道号墨斗。他们是道侣,皆是仙人境,也都是姚可久的亲传弟子。

天生异象,那几位剑气长城出身的年轻剑修不约而同喊道:“隐官!”

他们也无所谓各自身边的白玉京道官是什么感想。

独自在桃林里边结茅练剑的董画符,他的称呼不太一样,二掌柜。

与董黑炭住处不远的旧刑官豪素,仰头与那位年轻隐官对视一眼。

豪素缓缓起身,自嘲不已,真是一条丧家之犬,奔波劳碌的命。

刚到神霄城练剑没几天,敢情自己又要搬家了?

当豪素站起身,王勍立即赶来此地。

豪素淡然笑道:“拦又拦不住,何必自讨苦吃,还不如假装不知情。”

王勍的答案却是让豪素大为意外,“拦不住,也不想拦,只是过来跟一见如故的好友豪素,说句话,道个别。”

豪素神色复杂,揉了揉脸颊,“早知道就不来神霄城趴窝了。”

但是天上的那尊法相,只是看了眼神霄城内的千里桃花,自顾自点头,陈平安微笑道:“姚老仙长诚不欺人,神霄城桃林确可动人心魄。”

这不是那种山上的访仙闲游,稀拉平常的客气话。

这就像两军对垒,双方即将短兵相接,生死相向,一方主将与那敌军阵营中的某位武将,抽空说上一句,某某真豪杰也。

一树树桃花,如获敕令,也如娇艳女子,愿为悦己者容,绵延千里的神霄城桃林,刹那之间,花开绚烂,仙境奇景,天下独绝。

豪素说道:“还好,我们隐官大人,还算讲点道义,暂时没有让我当那里应外合的贼人。”

王勍笑道:“希望不是暂时,是永远才好。”

豪素问道:“隐官闹出这么一出,不会让你们成为例外的神霄城为难吧?”

王勍环顾四周,笑道:“不为难。师尊走了,师尊教给我们为人处世的大道理还在。”

黄界首站在镇岳宫烟霞洞外,眺望远处,老人伤感不已,大好河山,竟成疥壁。

白玉京的外患,何止是各州道官的人心浮动,何止是今日年轻剑仙的这场“问礼”?

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玉京有余掌教以伪十五境坐镇天地中央,震慑十四州群雄。

但是也别忘了,如今青冥天下,还有一位修士,同样跻身了伪十五境。

青神王朝的那位雅相,姚清分明已经跻身十四境,却选择进入某座武庙,转为兵家修士,殿内神像高居第二,且同时拥有了一条剑道和一条龙脉。

武庙姚清与白玉京余斗,双方在天地间,遥遥对峙。

各自都在等待一个能够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

姚清要求不高,与余斗兑子。

余斗当然也在找合适的机会,将连姚清带武庙一起斩草除根。

除了寥寥无几的道人,没有谁能够想得明白,为何分明大道无限高远的姚清要如此作为。

只因为他们并不清楚,后来的雅相,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昔年就只是一位混迹底层市井的浪荡少年。

是一位谁敢惹他、他就要卷袖子提刀去陋巷捅谁的……花臂郎!

白玉京某地,一群道官正在演算大道。

若说那尊剑仙法相是一场来者不善的问礼,那这些道官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结果一位位道士先后都遭了反噬,或是脸色惨白,呕血不已,或是目眩神摇,跌坐在地,甚至还有道官差点直接跌境。

源于他们看到的大道景象,实在是太过诡异和凶险了。

历来单提某人来演算天机一事,都是越行家越小心,犹胜双方在台面上捉对厮杀的斗法。

即便他们不惜消耗道力,各类玄妙手段迭出,绕过了陈平安一座迷宫似的古怪天地,接下来的景象,还是让他们差点道心崩溃。

最前边,秉拂佩剑的中年道士,单手掐剑诀,背后有一轮大日宝轮,正是昔年主动从十四境退回飞升境的纯阳吕喦。

再后边,星河璀璨,一位身穿绘阴阳鱼图案的紫袍老道士,盘腿坐在一只巨大葫芦上边,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

一片孤城万仞山,白帝城彩云间有位身形模糊的男人,双手负后,站在一杆大纛下边,上书“奉饶天下先”。

尤其是最高、最远处,有位头戴莲花冠的无脸道士,站在一条宛如光阴长河的水畔,脑袋微微倾斜,“笑望向”他们这些窥探天机的。

一位位亦真亦假的修士,一层层难以逾越的关隘,一次次阻碍白玉京道官们的合力推衍。

当一位老飞升,终于,终于快要遇见了陈平安的“真相”,最终一幕,让老道士踉跄后退,七窍流血,差点当场碎了道心。

只见一条通天接地的道路,缓缓走下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人,无数的星辰渺小如一粒粒“珠子”,飞旋环绕在他四周。

“他”看着那位身形小如蝼蚁的飞升境,微笑道:“找我何事?”

当下,老飞升听不见身边道士的询问声音,他也顾不得擦拭满脸血污,只是反复喃喃道:“是周密,是周密……”

相较于天幕“大门”的法相,骤然间掠过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影,悬在肩头一侧的空中。

道力足够的白玉京道官,都看得见那是一个头戴貂帽、双颊红彤彤的少女。

她伸手挡在嘴边,轻声道:“山主,我不但劝住了小陌别来,还劝住了山主夫人,这趟单独前来助阵,救驾有功是不奢望了,摇旗呐喊而已,山主放心,我做事情,有谱的。”

陈平安无奈道:“有谱没谱你说了不算。”

落在白玉京眼中,貂帽少女双手叉腰,大声问道:“先前是哪几个王八蛋,大言不惭说我家山主坏话的?有胆的,就站出来!”

便有一位中年道士,朗声道:“这里!”

谢狗看了眼他,挥挥手掌,“你退回去。”

他给整懵了。

谢狗满脸嫌弃,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一句,“换一个站出来,别是这么弱不禁风的,提醒一句,必须是飞升境起步,哈,别是什么玉璞的阿猫阿狗就瞎叫唤。”

还真有不信邪的道官,各自境界有高有低,他们都主动向前走出一步,其中有几个还自报名号了。

谢狗眯眼道:“哎呦喂,牛气啊,名字都记住了。惹恼了本次席,别说啥阿猫阿狗的,人,我都吃!”

刹那之间,貂帽少女抬起手,便有数以万计的剑光,在碧空如洗的青天骤然亮起,泼水似的砸向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掌教余斗无动于衷,对此视而不见。

白玉京便没有开启任何一座阵法。

灵宝城那边,庞鼎一卷袖子,将速度惊人、瞬间便要冲入白玉京千里之内的小半剑光打散。

也有数位仙官各自施展术法神通,将剩余的几乎所有剑光都摧破殆尽,偶有几条“漏网之鱼”的凌厉剑光,歪歪斜斜的,不成气候,刚有一位仙人境祭出本命飞剑,就要将那两条剑光斩碎,心湖间却有师门长辈让他停手,与此同时,距离白玉京百里之外,两条瞧着纤细如绳索的剑光蓦然炸开,又是数以万计的剑光轰然散开,分别直奔紫气楼和灵宝城。

一位在白玉京声名不显的青年道士,面无表情,出手将其中“一把飞剑”生发而起的三万余道剑光,一并牵引入了一座凭空出现的光阴漩涡。

但是针对灵宝城的那拨繁多剑光,在飞掠过程当中再次异象横生,眨眼功夫便衍生出了数十万条剑光,一场滂沱大雨,笼罩灵宝城。

庞鼎只好再次出手,施展出一道雷法,将那场瓢泼大雨驱散。

但是别处一座楼内,一位玉璞境道官背脊发寒,因为楼主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双指捏住了一缕剑气,重重将其碾碎。

差点,只差一点,若非楼主拦阻这缕剑气,就要穿透他的眉心了,一剑刺穿头颅?!

貂帽少女拍了拍手掌,骂骂咧咧,“他妈的,忍你们很久了,敢对我家山主不敬,一个个活腻歪了,找削。”

那位道力惊人的青年道官好奇问道:“你是?”

谢狗双手叉腰,“记住了,我是落魄山次席供奉。”

只是下一句话,谢狗却是没有看他,而是偏移视线,死死盯住了庞鼎,说给这个老废物听的,“剑修白景!”

庞鼎神色自若,却是心中一惊,真是她?

少女揉了揉貂帽,眼神极冷,咧嘴笑道:“姓庞的,信不信由你。反正下次再来白玉京做客,我啥也不管,第一个攮你。”

只是当她转头望向陈平安,立即换了一副近乎谄媚的嘴脸,试探性问道:“山主,属下这么跟人说话,还算得体吧?”

陈平安没搭理她,只是以心声遥遥与余斗说了句,“姜云生那边看牢了,千万别让陆沉前功尽弃。”

余斗点点头,这才淡然开口道:“等你再高一境半,再来与我问剑不迟。”

陈平安眼神炙热,也没有用上心声言语,“好说。”

记得带上个不蹚浑水的局外人,好帮忙收尸。

在我找你问剑之前,别死翘翘了,不上坟的。

余斗说道:“下次问剑之前,请你喝顿酒。敢喝?”

陈平安狞笑道:“没理由敢问剑,不敢喝酒。”

余斗转身走回道场。

青冥天上两轮明月之一的皓彩。

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坐在门口台阶上,临时离开炼丹房,出来看戏。

担任护山供奉的古鹤便移了移位置,走去台阶底部,捧锏而立。

古鹤小心翼翼问道:“洞主,莫非那位年轻人,便是先前陆掌教跟剑修黄镇闲聊提起的,那个脾气暴躁、睚眦必报、最会记仇的陈道友了?”

果不其然,姓陈的后生,脾气真差,骂人真狠……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说话做事,是不是也太不讲武德了点?

古鹤愈发打定主意,假设以后在道上见着了姓陈的,瞅都不要瞅一眼,必须主动绕道走。

老道士笑呵呵道:“总算逮着个机会骂贫道了?”

古鹤慌张道:“天地良心,此话怎讲,洞主可别冤枉人,怪伤感情的。”

老道士笑了笑,在白景现身那一刻,他便起身返回道观。万一真打起来,自个儿关起门来没瞧见,在小陌那边还有个说法,若是一直坐在这边,总是要出手帮上一帮的。

古鹤也远远瞧见了那边貂帽少女抖搂的那一手剑术,赞叹不已,“小姑娘好霸道的剑术。有机会倒是要见她一见。”

老道士冷笑道:“见她?不是早就见过面了?”

古鹤疑惑道:“哪位道友?”

明月皓彩距离白玉京还是太远了,古鹤既看不穿那貂帽少女的真身,也听不见那边的言语内容。

老道士跨过门槛,道观门自行关闭,却有嗓音渗出木门,“就是嫌你道号不好听、你才躲过一劫的那位。”

古鹤眼神呆滞,如遭雷击,回过神来,慌忙起身,开了门再关了门。

古鹤跟上碧霄洞主,问道:“她都来了,岂不是真要大打出手?”

老道士摇头道:“打不起来。”

古鹤问道:“为何?”

老道士说道:“陈平安来这边,另有所图。至于为何会现身白玉京天幕那边,不过是提前打个招呼,跟姜照磨、庞鼎之流先混个熟脸罢了。”

也是一种比较高明的障眼法。

古鹤还是不太理解,“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老道士笑道:“你若是与之生死相向,便晓得他更是个狠人了。”

古鹤嘿嘿一笑,“不结仇,跟他结仇作甚。他都见不着我。”

老道士一笑置之。

汝州,灵境观,还不是常驻道士的少年陈丛,正在听常伯讲一个很长的山水故事。

说好了主角是陈平安,护道人姓崔名瀺,结果在一个叫书简湖的乌烟瘴气的地方,偏是崔瀺算计陈平安最狠,好惨的。

少年越听越是愤愤不平,使劲一拍桌子,实在是气不过了,大骂道:“崔瀺这个狗东西,怎么当的大师兄!”

常伯从碟子里捻起一粒花生,细细嚼着,斜看了眼少年,笑道:“故事是你要我编的,怎么还生气骂人了。”

陈丛郁闷道:“我不要当这种憋屈的主角了,常伯,换个故事吧,嗯,可以适当香艳些。”

常伯摇头说道:“做事情要善始善终。只是听个故事,能费多大劲。”

性格活泼的少年想了想,蓦然笑道:“也对,去茅厕拉屎不能只拉半截。”

常伯说道:“话糙理不糙。”

陈丛摇头晃脑道:“我可不喜欢跟人讲道理,以后出去闯荡江湖,啥人都要见,啥话都敢说,就是不讲道理,老费劲了。走江湖嘛,囊中羞涩,就先将就将就,买头小毛驴,挎把木剑,到了江湖里边,简单得很,讲道理的人不需要我去讲理了,不讲道理的人也不必我跟他讲理了。”

常伯微笑道:“简单?灵境观不也是一座江湖,你小子就混得开了,不还是要敲钟扫地刷马桶?”

陈丛唉了一声,“总说这些糗事做啥子么。”

少年以拳击掌,憧憬道:“常伯,你只管好好在道观里边养老,我去了江湖,只要挣着钱,一定会寄给你的。”

少年没来由有些伤感,灵境观再小,外边天大地大的,可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常伯就在这里啊。

常伯笑道:“财迷好,出门在外饿不着。”

陈丛说道:“常伯,继续讲故事呗。”

常伯说道:“且余着,书接下回了。”

陈丛看了眼花生米所剩不多的碟子,少年便没有伸手去拿。

老人站起身,双手负后,踱步走出屋子,看了眼青天。

陈平安的法相回头,好像随意看了眼青冥天下的人间。

大骊王朝先后两任国师,文圣一脉的大师兄和小师弟,崔瀺和陈平安,就此无声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