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担任国师官邸“门房”的年轻女子,利落的穿着,一锦衣一青绿,如牡丹,如幽竹。
她们分别守在二三进院落间相通的两条抄手游廊,俱是腰间分别挎大骊边军制式刀和短剑。
屋内,站着的韩锷颤声道:“是仙家施展的幻境手段,刘文进其实没有死,对不对?!”
都说山上的修道之人,袖里乾坤,缩地山河,变幻万端,足可以假乱真。
陈平安用卷起的书籍轻轻敲打膝盖,说道:“刘文进,四十三岁,现任邱国礼部尚书,冒用身份十九年,真名郑览,祖籍却是旧白霜王朝,花香郡人氏,郡望大族,世代簪缨,可惜是庶出。花香郡,还挺巧的。”
韩锷默然,站在那把椅子旁边,少年亲王内心惊涛骇浪,不能死,还不能死!还有太多的志向没有实现,他还要以邱国新君的身份施展抱负,帮助邱国韩氏脱离藩属,再不必与什么宗主国朝贡,绝不能继续让列祖列宗蒙羞。
陈平安说道:“我一开始也担心刘文进是不是拥有两重身份的谍子,让刑部,甚至是兵部都再仔细翻查了一遍刘文进的相关档案,看看有无遗漏,结果就是,没有。”
韩锷两眼通红,攥紧拳头,怕那青衫男子怕到了极点,少年反而生出些胆识,咬牙切齿道:“邯州邱国重赋,远胜大骊诸州平均水准,刘文进说这是大骊宋氏故意打压邱国,让地方上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终有一天会揭竿而起,大骊朝廷有意要将邱国在三十年之内自行分崩离析,届时大骊再借机出兵平叛,断了邱国韩氏的国祚,连藩属身份都保不住。”
陈平安笑问道:“韩氏在战时秘密勾结妖族军帐一事,刘尚书是怎么解释和渲染的?”
韩锷怒道:“你胡说!父皇当年只是不愿听从大骊军令,不肯将邱国十四岁之下的男子赶赴战场,与陪都兵部数次交涉无果,父皇不惜亲身涉险,去往陪都,与见洛王宋睦那个狗贼,
父皇甚至做出承诺,邱国宗亲青壮,甚至只要提得起刀的孩子,可以全部去往战场杀妖,只求大骊收回那道军令。那天大雨滂沱,堂堂一国之君,跪在地上,宋睦只是不肯点头,连见都不见他一面!”
“刘尚书不去天桥说书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笑了笑,说道:“要说让人吃闭门羹,听磕头的声响,宋集薪还真做得出这种事。”
韩锷冷笑道:“洛王宋睦串通巡狩使苏高山,一个心狠,一个手辣,想要联手杀鸡儆猴,威慑诸国,苏高山便带兵杀入皇宫,害了父皇!他苏高山,野心勃勃,想要将那已经捞到手的巡狩使,能够世袭罔替。文上柱武巡狩,好让他那个靠杀人发迹的武勋家族,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富贵煊赫!”
陈平安眯起眼,微笑道:“刘文进真不是个东西。杀人不过头点地?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少年亲王说得慷慨激昂,唾沫四溅,说得忘我,便毫无惧色了,“刘文进还说当年大骊王朝强行迁海,期限内不肯离开故土的海边渔民、岛民,一律斩立决,大骊边军兵符如催命,却不配给足够的舟船,导致内迁道路上尸骨连绵,易子而食,惨不忍睹。死在刀下的、溺死的饿死的冤魂厉鬼,至今还在海边徘徊不去。”
“你们大骊王朝如今的文治武功,都是建立在无数枉死之人的累累白骨之上,死在大骊边军手上的各国士卒、百姓,要比死在……”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到这里,轻轻一声,“嗯?”
其实并无任何仙家手段,韩锷如被人掐住脖子,纯粹是被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吓的。
韩锷整个人宛如渡河的羊皮筏子,被刀子轻轻一戳便泄气,瘪了。少年再次被恐惧淹没。
有女子轻声道:“国师,地支一脉袁化境,宋续,余瑜三人来了。”
陈平安说道:“不见余瑜,让她原路返回。”
她便拦住那位出身马粪余氏、家族辈分还不低的少女,放行其余两位,让他们走入后院。
先前也是她一剑削掉了刘文进的脑袋,拎去与那少年见上一面。
余瑜欲言又止,却被有个大骊皇子身份的宋续用眼神示意,别犟,赶紧回。
陈平安与那少年说道:“韩锷,我能接受你的蠢,所以我才抽空跟你聊到现在。但是心性坏,在根子上烂透了,我不至于生你的气,跟一个死人,犯不着。但是我会后悔让你跨过这道门槛,竟然一点意外都不给我,既然你让我后悔,那么我就会在大骊既定国策、边军律令的规矩之内,让邱国权贵吃疼多些,将那腐肉烂骨头挖得更深一些。”
韩锷又开始抖筛子,还真不是装出来的。书上只教了怎么当皇帝当官之类的,不教这个啊。
上柱国袁氏子弟的元婴境剑修,跟大骊皇子宋续,在门口外边,皆规规矩矩,尊称一声国师。
陈平安笑道:“自己挑椅子坐下聊,把你们两个喊过来,是想让你们走一趟邱国之外的邯州,配合刑部赵繇,盯着某些自己人。赵繇跟曹耕心就在二进院落的左边厢房等着,接下来的具体事务,你们几个关起门来自己聊。再有,宋续,你去提醒一下余瑜,让她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宋续跟袁化境都搬了椅子坐下,点点头。
袁化境先前在拜剑台那边待过一段时日,受益匪浅,剑道裨益极多,他跟老聋儿和谢狗都打过照面,前者觉得他是一位胜在勤勉的可造之材,运气再好些,这辈子有些机会跻身仙人,所以就跟袁化境多说了一些炼剑心得。
后者则是觉得这位“袁巨材”是做加法的行家里手,实在难以沟通,只是貂帽少女见他资质差归差,便问了他一句。
“气若悬丝,为道日损,会也么。”
事先做了万全准备的袁化境,选择在拜剑台一场闭关,只是未能破境,离开拜剑台,仍然没有成为玉璞境剑修。袁化境也是有苦自知,不聊还好,跟他们一聊,只觉得自己的元婴境瓶颈就更大更高了。
只因为谢狗那一句话,说得袁化境好似言下有悟,道心浑然一减,剑道骤然一空。
所以未能破境,虽然小有遗憾,但是袁化境冥冥之中,自有得意处。此心不足与外人道也。
陈平安问道:“那位邱国年轻太后,当真不是一位心怀死志的大骊谍子?”
一旁还如同罚站蒙童的韩锷如遭雷击,脑子一团浆糊,当场崩溃,身形踉跄,少年伸手扶住椅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袁化境说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言外之意,很简单,国师对排兵布阵一事未必生疏,但是死士、谍子一事的内幕阴私、行当规矩,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理解、感触未必深刻。
陈平安不以为意。
宋续摇头说道:“我可以与国师肯定,她不是大骊安插在邱国的死士。”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简单了。
经过刑兵两部的补充,第二份名单上总计有三百二十人。
此外还有五十几个别国谍子,不过其中半数是双重甚至是三重身份。还要再筛一遍就是了。
陈平安斜了一眼。
韩锷情不自禁,满脸泪水。
若是?若不是?不管是什么答案,少年亲王都伤透了心,感到了同一种绝望。
貂帽少女在抄手游廊那边,与那眉眼美艳、气质却冷的锦衣女子,溜须拍马,“哇,姐姐长得真好看,出剑剁人也耍得漂亮。”
年轻女子微笑道:“谢次席不要说笑。”
谢狗疑惑道:“你能开口说话?”
那位女子武夫也是疑惑,“我为何不能言语?”
谢狗说道:“先前在小朝会那边的廊道,有位穿蟒服的老先生,他就很惜字如金啊。”
女子解释道:“天家的内廷规矩,跟国师官邸的规矩,不一样。”
谢狗想起一事,悄悄问道:“姐姐,你是当官当惯了的,我家山主说了句怪话,帮忙注疏注疏?他说做学问的文人,不要碰朝堂庙算,一碰就稀碎。何解?”
女子笑道:“大概是说再聪明的治学文人,也聪明不过当了官、尤其是大官的读书人,既然如此,在书斋立言,老老实实做学问就好了,也能着作传世,留下些痕迹。这只是我随便猜的,国师的真实想法,我哪能知道。”
谢狗竖起大拇指,开始掏袖子,“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容鱼姐姐,我编写了本游记,请过目。”
她摆摆手,“符箐喜好文学,谢次席可以拿给她看,我就算了。”
谢狗收起册子,摇头说道:“那我就也算了,我会看相,跟符箐姐姐不对路的。”
腰肢太细,臀儿太肥,胸脯太耸,关键是她还故意藏着掖着。
容鱼虽然好奇,却也不问缘由,只当是得道之士的山上学问。
一位而立之年的文秘书郎,捧着一堆卷宗,来到“门口”。
容鱼按住刀鞘,淡然说道:“止步。国师还在议事。”
那位相貌英俊的文秘书郎便一言不发,站在门外。
谢狗以心声说道:“容鱼姐姐,他想睡你。”
容鱼神色冷漠,聚音成线密语道:“那就是他找死。”
谢狗笑呵呵,“可不是挑拨离间啊。对了,多嘴问姐姐一句,他来这边行走历练几年了?”
容鱼蓦然皱眉,“离六年整还有十九天……那他真是找死了!”
谢狗啧啧,真是聪明。
容鱼直接与另外那边看门的符箐说道:“我先去乙字房让所有人立刻停笔,全部离开案牍,在屋外等候。你将此人手中卷宗收取,你回屋立即查阅一遍,再调阅近两年来的积存档案,看看能不能找出他们乙字房试图蒙蔽国师的擅权脉络,或是伺机将某些要事略过、从中渔利的痕迹。”
符箐直接走到那位乙字房为首文秘书郎面前,拿走全部需要交由国师下批语、作定论的卷宗,回了二进院子的一间屋子,也不关门,当场开始审阅卷宗文牍。
容鱼伸手拽住那位前途似锦英俊男子的肩膀,一路拽向乙字房门口,让他待着别动,她进了屋子,很快那些文秘书郎便一头雾水,鱼贯而出,面面相觑,站在廊道中。
容鱼再去一处前院僻静耳房,很快就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让刑部抽取秘录档案抄录至此,以及跟乙字房对照的大骊京城陪都两座工部衙门,当然也会有一番动静。
陈平安也不管容鱼和符箐的一连串作为,只是起身回到桌边,衙署诸房文秘书郎已经搬来一些重要公文,在韩锷来这边之前,陈平安先大致浏览了一遍,再让她们又拿了些档案过来。
大骊边军,光是工部与墨家、符师联手打造的山上甲胄种类,就有五种之多,其中品秩最高的,是山文五岳甲。当年光是为了搬迁、运输各地山岳的五色土一事,大骊朝廷就动用了数以千计的搬山之属精怪,以及数量更多的机关傀儡和符箓力士。所以上次在合欢山地界,陈平安得知大渎南边那些边关稳定、不用打仗的小国,这些年朝廷和掌权的豪阀世族,明里暗里,都在做这类符甲和各种山上兵器的买卖,一本万利,准确说来都可以算是无本万利的生意了。所以陪都兵部和户部早就有建议,不如大量低价回购这些甲胄兵器。但是京城这边,对于用大骊官方身份,还是以私人名义购买,也有异议。至于“低价”,怎么个低法,还是有争论。
只说鸿胪寺卿晏永丰那边,别看在小朝会是个当哑巴的闷葫芦,在纸面上,没少往衙署这边请示,倒苦水。在大骊边军南下之前,朝野上下,各科官员文人,好谈边疆。不聊这个,便是不识时务。等到大骊宋氏一统宝瓶洲,边疆学问,更是再度成为一时的“显学”,直到战事落幕,大骊王朝退还宝瓶洲半壁江山,才开始慢慢回落,只是可怜鸿胪寺在六部官员眼中,就成了个谁都说上几句的出气筒衙门。
实在是鸿胪寺这些年闹出太多的笑话了,比如某藩属小国,来京朝觐的队伍,年年递增,好家伙,今年一口气来了浩浩荡荡三千人,听说都有俩孩子就出生在路上……也有那将诸多贡品以次充好,在大骊朝廷这边按例得了一大笔封赏还礼,返程之后,大赚一笔!更有夹带货物,一路走一路走私的。与其说是朝贡之路,不如说是商贸渠道……
总之朝贡途中的各个驿站,以及在京城旅居,期间尽是些不大不小的麻烦,还有来了便不肯回去的,来的时候三四百人,回去的时候才一百来个,得去一个个抓……更有到了京城酗酒滋事的,使团之间的打架斗殴甚至是械斗,甚至还有冒名顶替,伪造印信,抢先来大骊京城领赏的!
快速翻阅容鱼她们搬来的一大堆卷宗,等到陈平安看到伪造印信的主谋,竟是几个还不到十六岁、只是看了些稗官野史和听说些戏文的市井少年,刑部审问之后,他们确实没啥想法,就是想要赚一笔大钱,要坑蒙拐骗就直接骗最有钱的,还能是谁,大骊王朝那位姓宋的皇帝老爷呗!
鸿胪寺官员和沿途郡县官府是肯定要吃挂落的,但是连刑部那边都忍不住在记录上加了几句按语,大意是对那几个极富想象力且敢想敢干的少年,以及那个一路走一路演技愈发精湛的草台班子,都可以酌情减刑。
于是陈平安就再次提笔,在刑部公文上边写了朱笔“可减”两字。
再补了几句。大致是如果几个少年在服完刑后,遣送返乡便是,他们若是愿意落籍京城,或是自己愿意去春山书院求学,就由大骊户部出钱垫付。
小半个时辰,六十余份公文卷宗的批语。
也有一些由官邸颁发、抄送给各部堂官的建议,比如分别借调给南岳范峻茂、和老龙城那边一艘剑舟,以及在东海和南岳地界之间,能否开辟出一条类似归墟的山水通道,交由工部审议此事的可行性。
陈平安抬起头,笑问道:“衙署这边的伙食如何?”
宋续说道:“据说三餐加宵夜,出了名的好吃,还管饱。”
袁化境看了眼韩锷,问道:“怎么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却是答非所问,“陪都本届察计,该是吏部做主,你去知会一声刑部赵繇,跟陪都那边打声招呼,明面上的流程一切照旧,但是要问他们两个问题,考评痕迹别太明显就是了,用上一些山上手段都无妨,陪都礼部或是谁,如果反对,让他们来京城这边找我。”
“再就是有了两个答案,不用纳入陪都察计,依旧暂时不影响官位升贬,京城这边知道就行。”
袁化境疑惑问道:“什么问题?”
陈平安说道:“具体怎么问,酌情处理好了。我只要两个那些官员内心深处的答案,蛮荒妖族该不该死。大骊王朝到底好不好。”
袁化境思量片刻,说道:“不在明处的这场察计,除了让礼部和刑部都暗中出力,还有在表面上,尽量显得就是个无聊的过场而已,是不是还可以稍微延长个把月,更能保证最终结果的真实性?”
陈平安想了想,“可行。”
宋续说道:“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者想要真正显得过场,骗得过那些公门修行个个成了精的,我们京城吏部一直空缺的新任尚书,就得马上选出来。”
“很快。”
陈平安点头,随即问道:“外边那个管着一房机要的文秘书郎,是上柱国姓氏子弟?”
宋续犹豫了一下,说道:“姓余,二甲进士出身,被家族寄予厚望。”
袁化境松了口气,不是跟自己一个姓就好。
二进院落廊道那边,已经入夏,一个个如坠冰窟。
陈平安带着袁化境和宋续走出后院游廊,两位地支修士很快就离开这座官邸,各自忙去。
那个如丧考妣的少年亲王,找到返回此地的容鱼,怯生生说道:“国师让我来跟你们借水桶抹布,要将后院地面上的血渍清洗干净。擦过了地面,我就要奉国师命离开这里,跟着袁化境和宋续去剑舟”
容鱼一言不发,带着少年去取物。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那些此刻如履薄冰的中枢公卿、封疆大吏候补们,笑道:“与诸君第一次见面,这种开场白,不算太好。”
陈平安看向那个心比天高、胆子更大的世家子弟,和颜悦色道:“我这个踩狗屎运的莽夫,除了在沙场一味杀来杀去,其实我本人还是会一点朝政事务的,不算什么行家,却也不算门外汉。不过你耐心太差了点,也不肯多等几天。”
视线偏移,不再看那个瘫软在地的年轻官员,陈平安面无表情,说了三句话。
“文书胥吏,需要数代人的苦心经营,才能真正把持一座衙门,才能与正印官达成默契。”
“崔国师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寺庙里边有那明心见性的选佛场。”
“在这里,就是能让你坐着都觉屁股发烫、让半座宝瓶洲都要眼红的升官场,却也是寻死地。”
夏日炎炎,廊道里那些暂时位低却已经权重的年轻人们,一个个汗流浃背。
至于那位即将“外放为京官”的年轻俊彦,与皇子宋续都算半个亲戚的皇亲国戚,被容鱼拽着发髻,像条死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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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陈平安让魏檗帮忙,返回落魄山地界。期间魏夜游调侃一句,以后每天都要点卯啦?
貂帽少女却是腰悬三等供奉牌,以及一块崭新的国师官邸玉牌,收敛了剑意,身形跃出了京城上空,万里无云,却是轰隆隆,剑光长掠,赶往落魄山。
扶摇麓私人道场,青翠竹林掩映中,面阔三间的书屋,小湖水面波光潋滟。
陈平安没有径直走向那座用以读书、养气的闭关书屋,而是走入湖水中,当布鞋触及水面的刹那之间,水面平整如镜,如冻结成一整块琉璃。
水面随之开始光彩流转,出现了一道布满符箓的阵法禁制,陈平安只是缓步而行,脚下阵法图案飞快旋转,当他站定,也解开了第一道禁制,青衫身形纹丝不动,整座镜面蓦然翻转,与此同时,空中浮现出一幅绚烂星图,触手可及,陈平安开始伸手摘星,将其一一移动到别处星宿,视野豁然开朗,重新变成正常画面,但是脚下湖水跟岸上书屋之间,出现了一座云雾朦胧的“山门”,就像立着一块风水先生用以堪舆的巨大罗盘,陈平安心念微动,一圈圈各色文字开始旋转,等到罗盘定格,陈平安这才上岸,打开门,屋内,坐着那位丁道士。
都说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在丁道士人身天地之内,何止,远远不止。
谢狗坐在门口那边,“被黄镇那厮坑害得不轻。”
陈平安点点头,护道依旧,但是观道用以证道一事,算是没戏了。
谢狗说道:“亏大发了,山主真不跟姜赦索要赔偿?”
陈平安默不作声。
若是神性依旧纯粹,可以剥离出来,就能够一直记录丁道士的求道经历,以及丁道士的心路历程。
那将是一整条完整的朝天大道,那会是一条道、心、术、法兼备的完整道脉。
现在,看个屁的看。
只能耐着性子等丁道士醒来了。
人身一千五百洞府,也曾有那大炼万物的雄心壮志。
陈平安坐在门口,谢狗随口问道:“山主好像对黄镇没有太多的恨意?”
陈平安心不在焉,随口说道:“还行。”
谢狗纳闷了,“为啥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前在小镇那边,骂我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骂我是小偷。”
谢狗恍然,躺在竹制廊道里边,翘起二郎腿,晃着一只布鞋,“人性唉,人心唉。”
陈平安说道:“可能需要飞剑传信一封到青虎宫,让赵着立即带着他徒弟赶来这边。”
之前在桐叶洲青虎宫,在小道童心神之上,施展了一道敕字符,蕴含山水雷法三种道意,“对症下药”,相对温和,但是此举治标不治本,何况跟姜赦一场架打得后遗症无数,陆沉又是那般处境,这道符箓一定收到不小影响了,陈平安刚刚想出了一种还算稳妥的破解之法。
谢狗立即坐起身说道:“我去我去办,我如今在书法一道下了苦功夫,造诣不低!”
陈平安改口说道:“算了,飞剑传信比较耽误事,我用三山符,去一趟青虎宫。”
谢狗说道:“一起呗。”
陈平安说道:“不用,我速去速回,你就别浪费三山符了,你们施展次数有限。”
谢狗犹豫了一下,揉着貂帽,试探性说道:“山主,我可以自己炼制出一种赝品三山符啊,缩地距离是短了些,多丢几张就是了,也不怎么消耗功德,灵气损耗倒是不小,画符的符纸也贵了点。”
陈平安震惊道:“你确定?!”
你当真确定仿制出了不用消耗功德、只是比较耗钱的三山符?!
谢狗疑惑道:“画三山符,犯天条啊?”
我怎么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有这讲究,先前自己几次尝试仿冒货,也没惹来这位远古道友的视线啊,他明摆着不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虽说她跟三山九侯先生不熟,却很清楚一事,在远古传道一事上边,他真不小气。登天一役之前,串联……通知各地道士,主要就是靠他和那拨亲传弟子在跋山涉水,奔波劳碌。
陈平安稳了稳道心,“你什么时候会画符的?”
谢狗眨了眨眼睛。问这种无聊问题,山主自己找攮么?
陈平安一拍额头,是了,只是给她瞧了眼那方印章边角料篆刻的道诀,自己连门槛都没摸着的“推算”一道,她看一眼便会了。
陈平安在祭出三山符之前,将一只木箱子搬到屋外,一箱子装着的,都是符箓,大符颇多。
都是与陆沉暂借道法成为十四境修士期间,画出来的符箓。
谢狗猜出了山主的想法,冒死谏言几句,“别烧了啊,留着看看也好,有个念想。瞧谁顺眼了,拿去坑人也行啊,坏他的道行……”
箱子里边那一摞摞摆放整齐的符箓,只说品相,那是极好的,若是谁误以为捡了大漏买了去,或是与山主勾心斗角一番,好不容易“抢”了去,拿来斗法,嘿,谁用谁知道。
陈平安摇摇头,施展出一道火法,双手插袖,蹲在箱子旁边。
只是让谢狗看着点木箱,那么多张符箓一起点燃了……怕炸了这处道场。
本来想着外出游历自用也好,人情往来送礼也罢,当包袱斋,做买卖卖高价都可以。
火光映照着一张眉眼布满阴霾的脸庞。
谢狗跟着蹲在箱子旁边,怔怔道:“都是钱呐。结果跟烧纸钱似的,拿去打个水漂听个响也好啊。”
陈平安瞪眼训斥道:“不要胡说八道!”
谢狗揉着貂帽,啪一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念有词,“恕罪恕罪,童言无忌。谢狗在此,无比心诚,求着陆掌教能活万万年。”
陈平安哑然失笑。
等到谢狗收工,陈平安才一巴掌拍在貂帽上,调侃一句,“你倒是擅长偷师。”
谢狗白眼。烦,以前吧,觉得自家山主不把自己当漂亮娘们看待,现在吧,都快要不把自己当女子看了,愁。以后吧,可别哪天被山主当作异父异母的亲妹妹看待喽。
去往桐叶洲之前,陈平安让魏檗跟刘羡阳来扶摇麓道场这边。
貂帽少女重新躺回地板,不曾想山主很快就回到道场,谢狗震惊道:“山主神通无敌啊。”
陈平安略显尴尬道:“到了那边,才知道赵着带着甘兴已经在赶来宝瓶洲的路上了,陆老真人说暂时无大碍,让我只管放心。”
谢狗捧腹大笑,陈平安也由着她幸灾乐祸。
得到魏夜游的提醒,刘羡阳立即赶来此地。帮忙缩地脉?不必,刘剑仙的御剑速度,一绝!
陈平安打开层层禁制,刘羡阳赞叹不已,“好地方,风景不错啊。地盘小归小,螺蛳壳里做了座好道场。”
进了屋子,瞧见那位尸坐蒲团上边的道士,刘羡阳蹲在地上,疑惑道:“这位道友是在?”
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下,刘羡阳听过之后,揉着下巴,说道:“既然是个当家作主的小老天爷,体内有一份天地大道在循环不息,那么这位丁道士,光有死板板的睡觉怎么成,得有吃喝拉撒打嗝放屁啊。”
陈平安跟谢狗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可行!必须如此!
谢狗神采奕奕,双手都竖起大拇指,“刘大哥,你真牛!”
刘羡阳笑嘻嘻道:“反正又不是我收拾屎尿屁。恰巧你家山主擅长做这个。”
谢狗缓缓偏移视线,山主你看我做啥子嘛,男女授受不亲,我可是黄花大闺女,还要跟小陌闹洞房呢。
陈平安问道:“你那边需不需要龙脊山那边的磨剑石?”
刘羡阳白眼道:“你说呢,陈山主?”
陈平安笑道:“甲六山那边,咱俩对半分。就当是我的份子钱了。”
刘羡阳摆摆手,“就等你这句话呢,有这句话就行。东西,自己留着。”
你陈平安要不要送,跟我刘羡阳收不收,都是个心意到门就行了的事情。
刘羡阳问道:“你小子一直不肯细说那场架,怎么,有了三把飞剑,见不得光?”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人比人气死人,你小子竟然有了三把飞剑!”“真是既怕兄弟太吃苦,又怕兄弟享大福。”
陈平安说道:“其实是四把。”
刘羡阳脸色如常,云淡风轻,哦了一声。
谢狗开始默默计数。
她还没数到三,刘羡阳一把勒住陈平安的脖子,气愤不已,火冒三丈,怒道:“多少?!”
一位剑修,本命飞剑的数量,与境界高低、杀力大小,并无“绝对”关系。但是谁嫌多呢。
每每想起那位在桐叶洲天宫寺雨幕中,有过一场问剑的裴旻,时常琢磨他的剑术之外,一想到对方的飞剑数量,陈平安总会立即想到“惊世骇俗”这个成语。
不曾想,如今自己就同样拥有了四把飞剑。
笼中雀,井口月,北斗,青萍。
一起靠着墙坐着,刘羡阳双臂环胸,沉默许久,问道:“瘦竹竿子,作何感想?”
他们都是从少年一路走来。当然,很多人好像是没有童年的。
谢狗认真说道:“此时此景,回顾过往,忆苦思甜,必须打油诗一首?”
陈平安用心想了想,笑道:“想去蹭顿宵夜,让老厨子搞个火锅,必须重油重辣,还要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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