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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万里,夜航船如一叶飘萍,星空璀璨,宛如世间最美的藻井。
快哉风。
他们来到那座接连两座高楼的空中廊桥,陈平安既然是灵犀城的代城主,便有诸多便利,解开一城一船的两重山水禁制,视野中,静谧中更显壮阔的海天景象一览无余。
小陌这次递剑,并没有出现预料之中的波折,异常顺利。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几座天下,能够对那条剑光拦上一拦的,至少得是坐镇道场的飞升境修士起步。
此外老十四,之祠登天,白也转世,像碧霄洞主这样的,在那条剑光游历青冥天下之时,更是直接在一轮明月皓彩中现出一尊巍峨法相,老道士倒要看看,有谁不长眼,胆敢阻碍剑光。
浩然不拦,蛮荒不挡,西方佛国那边也顺遂,偏偏就贫道落脚的青冥天下闹出幺蛾子?
若说那拨或隐或显的新十四,大多忙于稳固道基,极为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道行,根本不愿节外生枝,作任何意气之争,或是如雅相姚清这般另有所求,剑光转瞬即逝,与他们何干?
再者,先前天象异变,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就算是飞升境,只要会点观星占卜、推衍术算的,或是稍微有点养气功夫的,都不会轻举妄动。紫薇垣动,北斗注死,那九条垂落人间的凌厉剑光,去得蛮荒天下某地,赌那牵引天象的出剑者是强弩之末,无力二次递剑?既然不是起了大道之争,犯不着,何必赌。
这种“开场白”,不常见的。那就由着后续那道也不伤人的剑光自由游历人间便是。
既然如此,谁敢争锋?
崔东山将两只袖子挂在栏杆上,笑道:“萧愻没有手痒痒,我是比较意外的。”
谢狗讥笑道:“拦?喜欢拦是吧,那就是结为死仇的私仇了,不管是万年之前的习俗,还是如今蛮荒的规矩,到时候小陌跟我去蛮荒找她一趟,白老爷肯定不会多管闲事的。”
貂帽少女额头使劲一撞栏杆,恼火万分,闷闷道:“果然不是十四境,说话就是不硬气!”
陈平安在以心声与刘羡阳讨论一事,先与他说了那座新山巅的“新订天条”和大道运转规矩,说等自己回到了扶摇麓道场,肯定需要闭关,可能需要刘羡阳指点一番那门剑术,始终不得要领,进展缓慢,差了太多的神意。
刘羡阳趴在栏杆上,抬起一只手,指指点点,懒洋洋道:“我来啊。哪里需要这么麻烦,你只需要将那些人物画卷交给我,我让那拨蛮荒得了最强二字的天才武夫,怎么死都不知道的。”
陈平安说道:“暂时还不能打草惊蛇,将来我会去一趟蛮荒战场,要保证瞬杀,悉数暴毙。”
未来某处蛮荒战场,承载妖族真名的,飞升境之下,一一点杀!
在吾是东道主的那座山巅,露过面的,武道低于山巅境,皆死!
陈平安补充一句,“粗略估算了一下,我得是飞升境,同时跻身武道神到一层。之前还有些信心,总觉得自己步步稳当,最快最慢都心里有数的,现在……”
听着陈平安一连串的小镇方言,刘羡阳点点头,“等你闭关了,再飞剑传信,天纵奇才的刘剑仙跑一趟扶摇麓,好好教一教勤能补拙的陈山主。”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呵呵道:“可以的,厉害的。”
刘羡阳转头问道:“小陌先生,想不想来我宗门的祖师堂拥有一把交椅,就一句话的小事!”
得了自家公子的眼神示意,小陌立即摇头道:“刘宗主好意心领,只是我身为公子的死士,不宜分心。”
刘羡阳看也不看陈平安,抬起胳膊,手背直接拍在后者脑门上,疑惑道:“完全不用分心啊,那把椅子一直空着就是了,我就是拿来镇场子吓唬人的,十四境剑修,在我那宗门里边当个一般供奉,传出去,多气派,更显得刘大剑仙高深莫测。”
小陌只得以心声解释一句,“我在山上听说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是说我家公子跟你师父的,所以还是算了吧。”
刘羡阳一肘敲在身旁陈平安肩头,貂帽少女双手叉腰,打抱不平一句,“刘大哥,你再这样对咱们山主动手动脚,我可就要不念兄妹情谊,大义灭亲了啊!”
刘羡阳伸手一拍貂帽,“反了你,怎么跟比亲哥还亲的刘大哥说话。”
姜赦突然以心声问道:“陈平安,别处走走?”
陈平安点点头。
走出虹桥,下了高楼,去往街道,姜赦笑道:“裴钱的武学资质,比你要好。”
陈平安双手笼袖,直接回了一句,“关你屁事。”
姜赦自顾自说道:“不说裴钱比你年纪小,学拳更晚,也不说她是我的女儿,是你徒弟,也不说什么如今你们师徒双方都在止境一层,她比你略高几分……”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别说了。”
姜赦气笑道:“姓陈的,我的脾气耐心也是有个限度的。”
陈平安说道:“见我碍眼,嫌我说话难听,就别去宝瓶洲。不如我现在就下船,给你腾地方?”
姜赦想起自己道侣跟那老秀才的言语,拗着性子,继续先前的话题,“我就只是以过来人的前辈身份,看待两位止境武夫的年轻晚辈,评价几句,你爱听不听。”
“裴钱过了人随拳走这一关,后边就挡不住她了,神到是必然。只说看似随随便便的走路一事,裴钱在走桩,你也是时刻打磨拳意的路数,师徒师徒,有样学样,不是白说的,但是裴钱的气象要比你更大,她每次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都是人身天地之内雨旱、昼夜、节气的大变化,这才是真正的吾身吾神吾天地,你就差了好多意思,换成修道说法,你就是只在术上求,求到了极致,又如何,仍然远道一毫厘,近道,终究只是近道。毫厘之差,就有了天地之别,青天黄土无法以道接壤,清是清,浊是浊,强行打成混沌一片的境界,便是假象,如何开窍,如天开眼?开眼之后如何保证不是昙花一现的光景?”
“你小子不要觉得身内天地,犹存一条火龙,便志得意满,心存侥幸,接下来才是你武道的真正关隘所在,小子,莫要让此等艰辛而得的一线生机,那就太可惜了。”
说了半天,姜赦奇怪万分,身边这厮竟然没还嘴半句?砒霜吃完了,没存货啦?
“我知道好赖。”
陈平安没好气道:“混账货色偶尔也能说几句良心话。”
姜赦一时语噎。
廊桥那边,谢狗小声问道:“他们俩不会一言不合就又干一架吧?”
姜尚真笑道:“怕什么,我们人多势众……”
“我怕山主把他打死啊。”
谢狗连忙改口一句,“哦不对,是打活过来。”
五言以心声道:“白景!说好了不许添油加醋的!”
谢狗尾调上扬唉了一声,“我是个娘们,又是漂亮女子,说话一贯不作数的。”
刘羡阳笑呵呵道:“别担心了,陈平安这家伙做事情还是很有分寸的。他女人缘比我好些,长辈缘比我差些,当然这只是跟我比,其实也很不错了。”
长辈缘,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宋雨烧喜欢那个自称是大骊龙泉郡人氏的外乡少年,一根筋,犟,认死理。年纪轻轻,倒是老江湖的做派。所以才有了那句“火锅就酒,天下我有”。又比如裁玉山竹枝派的白伯,既欣赏年轻知客“陈旧”的跳脱活泼,性格开朗,也欣赏年轻人的做事认真,有一股韧性,所以才会想要收他为徒,却不拦着年轻人去外边闯荡江湖,只是竭尽全力为“陈旧”安排一条退路,至今老人还想着何时能够喝上这小子的喜酒,早早备好了份子钱,约好了,坐主桌!
至于十万大山的老瞎子,大概是觉得年轻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辛辛苦苦,同样没有炼出个本命字?老大剑仙说话好不好听?牛脾气的碧霄洞主记不记仇?玄都观里边的那些杂役道士,会觉得孙道长只是一位游戏红尘的世外高人?
就像陈平安自己所说的,那些长辈真正看中的,大概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某个自己。
有些人,心里边永远住着一个少年,明天就要出门走江湖了,后天一定可以扬名立万。
有些人,心里边永远藏着一个孩子,并不胆怯,也不懵懂,只是认为江湖没什么好的。
同理,陈平安在赵树下,宁吉,邓剑枰他们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陈平安说道:“慢慢来就是了。”
姜赦说道:“天下大势由得你说了算?”
陈平安说道:“那我有啥法子,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吃的。为人处世,眼见着的,不是大事,就是小事。不妨把大事当小事看,将小事作大事想。不妨换成只能也行。”
徐徐见功,久而久之,哪天不是今日无事小神仙的好时节。
昨日风波,今天还行,明天更好,后天大概就会杨柳依依,**了吧。
“换成任何一个不到半百道龄的年轻人,故作老气横秋,与我说这种空头白话的大道理,你小子,亲身经历不少,亲眼见过些场面,借事说理,勉强有几分底气。”
伸手挡在耳边,一直在偷听那边的对话,谢狗胳膊肘从不往外拐,啧啧道:“同样岁数,差不多的道龄,估计姜赦还在被人打得满地爬嗷嗷叫呢,好了伤疤忘了疼,全当没发生过。”
五言掩嘴而笑,此话不假。
宁姚带着裴钱重返夜航船,一起现身廊桥。
看得出来,裴钱心情好了许多。她却仍是不看街上的姜赦,却与妇人对视一眼。
妇人霎时间便泪流满面。
一眼等了万年,此间境遇,妇人也不好受。
她却不敢说半个字,怕吃了太多苦的女儿,觉得自己是在诉苦。
街上的魁梧男人,犹豫了一下,退回拐角的巷弄,随便坐在一间铺子门口台阶上。
陈平安背靠墙壁,也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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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州山上仙师第一人,道号“绿萍”的朱某人本在闭关,需要潜心钻研一张从遗迹中偶然而得的大符,要说破境合道一事,短时间内依旧不敢奢望,结果被搅得心神不宁,只好离开洞府,看看究竟,出门一瞧,那天象,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先是紫薇垣内如有天帝居中现身,紧接着是北斗七显二隐,先后有九道剑光直落人间,好似下旨申饬人间。
朱某人开始还很用心掐指算,竭尽道力推衍天机……罢了罢了,手指都快冒烟了,使劲抖了抖手腕,从袖中捻出一把折扇,轻轻敲打掌心,朱某人思量片刻,身形化虹,风驰电掣,御风直奔鸦山。
鸦山不是仙府,没有护山大阵一说,朱某人身形飘落在地,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过门槛了?”
林江仙笑着打趣一句道:“鼻子灵,闻着腥味了?”
朱某人说道:“林师,问你话呢。”
林江仙点头道:“破境了。”
“可喜可贺。”
朱某人抱拳使劲摇晃几下,幽幽叹息一声,“就是可怜人间,要手忙脚乱了。”
林江仙不置一词。
朱某人以心声说道:“我们的那位木主,我是不是已经见过了?”
林江仙说道:“就是幽州琵琶峰的古艳歌。”
朱某人抽出折扇,一拍额头,“就知道!”
就知道你是,就知道她是!
准确来说,古艳歌,当然只是“她”行走人间的一副皮囊。
古艳歌,幽州人氏,青冥天下最新十大宗师之一。
扎一条麻花辫,挂在身前,风景绝美,如双峰对峙间有一条江河流过。
她前不久才来过鸦山,演武一场,当初还是朱某人亲自带她上山的。
朱某人问道:“她已经能够自由行走天下了?”
林江仙说道:“貌似道祖以前也没怎么管她,大概是有个口头约定吧,具体内容不好猜测。只是我刚到青冥天下那会儿,提剑登门,郑重其事找她聊过一次。跟她也有了君子之约,只要我不点头,她就不可以离开洞天在幽州随便乱逛。后来我见时机成熟了,就让戚花间递了句话给她。”
朱某人问道:“我若是单独对上……她们?”
林江仙说道:“还是不太够看。”
朱某人自嘲道:“我本以为自己境界够高了,孙观主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朱某人是板上钉钉的天下第十一,即便这个名次,水分很大,可不管怎么说,真心不低了。”
林江仙说了句奇怪言语,“一个人并不能控制影子的长短。”
朱某人喟然长叹道:“然也,的确跟贫富穷达没有关系。”
朱某人自怨自艾起来,“难怪难怪,都对上了。怨不得你不事先提醒半句,是我自己鬼迷心窍,被美色蒙蔽了双眼。”
古艳歌祖上都是仵作,喜欢去沙场观摩战阵厮杀,擅长内观法,对人身经脉极有研究。
朱某人突然说道:“林师?我们?”
林江仙笑道:“难道不是朋友吗?”
与强者相处观其道,和弱者同行护其道,与同道论道。
大夜弥天又如何,酒满杯深,呼朋唤友,搓一顿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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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船靠岸宝瓶洲,西岳地界的神君佟文畅,神号大纛。
天蒙蒙亮,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庙外头,正坐在台阶上吧唧嘴抽旱烟的老人,麻衣草鞋。
蹲在一旁的土地公,反复询问昨夜天上的星象到底咋回事,抽旱烟的沉默老人,被烦的不行,就说你一个土地爷,管天上的事做啥子,想上天啊。
那土地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佟老儿,你说话再这么损,小心我明早就搬去北岳,看以后还有没有人陪你唠嗑!”
供奉金身神像的西岳主殿那边香火鼎盛,佟文畅就经常来这边散散心,谁陪谁唠嗑不好说。
佟文畅淡然道:“搬去北岳?你有钱么你,那点家底,喝得起几次夜游宴。”
土地公悻悻然,“那你借我点。”
佟文畅懒得搭腔,只是瞥了眼西边海岸,说道:“你立即去庙里避一避。”
土地公伸长脖子,顺着佟老儿的视线望去,“谁啊?砸场子的?不能够吧。”
佟文畅说道:“大骊国师一行人。”
土地公一脸震惊道:“崔国师?!”
佟文畅说道:“是崔国师的小师弟,由陈平安继任大骊下任国师了,这件事,朝廷那边一直瞒着外界,只有极少数晓得,你听过就算,别外传,出了纰漏,就是皇帝陛下龙颜震怒,我担待不起,说不得还要落个管教不严、驭下无方的罪责,到时候借你点盘缠,卷铺盖去披云山讨口饭吃?”
土地公怯生生道:“让我见一见新任国师也好啊,乖乖躲在你身后,闷不吭声便是了。”
镜花水月,山水邸报,
佟文畅挥了挥烟杆,说道:“赶紧回,也别想着趁机偷瞄几眼,大骊国师就是大骊国师。”
土地公见佟文畅神色凝重,也不敢造次,立即施展缩地神通,回了祠庙金身神像里边,绝不敢擅自窥探外边的动静,佟老儿是一个极没有官气的山君,那么当他反复提及“国师”一词,在山水官场浸淫多年的土地公,心里便敞亮了,佟老儿极为认可陈剑仙继任大骊国师一事。
一道道身影落在此处,莫名其妙多出这么一大帮子人,闹哄哄的,佟文畅收起旱烟杆,缓缓起身,问道:“国师,这几位是?”
不等陈平安答话,姜赦冷笑道:“武把式,会点花拳绣腿。跑江湖的小卒子,没有道号。侥幸跟姜老宗主是一个姓氏,我这种乡野粗汉不懂礼数,神君地位尊崇,别见怪。”
话说还挺冲。
佟文畅笑了笑,手攥老旧烟杆,拱手抱拳,“西岳佟文畅,见过姜道友,幸会。”
姜赦无动于衷。
妇人立即扯了一下袖子,姜赦依旧板着脸,妇人不依不饶,又扯了一下。姜赦只得不情不愿抱拳还礼,“给你脸了。”
佟文畅不以为意。山上脾气古怪的人多了去,计较不过来。何况他自己不就是?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拆台道:“五言,你男人闷了这么些年,攒下好多脸皮,这里给一点,那里给一点的,够不够分发啊,真当是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瓜子么。”
五言打趣道:“脸皮不够,早年给某人拎着甩,脸上不就早开花了?”
谢狗恍然道:“难怪难怪。倒是跟咱们山主在某地,有那异曲同工之妙。”
姜赦眼皮子微颤。
陈平安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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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芦洲骸骨滩,鬼蜮谷的羊肠宫,地处偏远,是捉妖大仙的道场,以前稍显寒酸的三进院落,去年好不容易扩建为五进,当时一贯老道模样示人的宫主,翻了黄历,选了个黄道吉日,使唤几个小的,在门口放了几串爆竹。与那些山上道友,发了好些烫金请帖,都没人来道贺,本想靠这个挣回点本钱的盘算,还是落了空。以前鬼蜮谷,乱归乱,却也不全是钻钱眼里的。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
日上三竿的时分,蓄山羊胡的捉妖大仙双手负后,他化名卓成仙,至于妖族本命真名,前些年在披麻宗录了档的,在这一亩三分地,还是喜欢尊称他一声老仙。
缓缓踱步到羊肠宫门口,门外俩傻子一个杵着不动,怀抱一杆木枪,跟钉子似的,一个躺地上享福,双手作枕头,翘起二郎腿,用荤话唱着小曲儿。这位自号捉妖大仙的老宫主,瞧见这份年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蠢,一个油,就没一个是有出息的!羊肠宫如今拢共十来个所谓的常驻道士,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惫懒货色,不过话说回来,它们若有大好前程,就不必来羊肠宫混日子了。
名义上的弟子,就门口这俩废物,以前莫名其妙死了个,后来补了一个,对当年的鬼蜮谷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一身道袍两撇胡须的老仙站在门槛里边,没有出声,压了压火气,幽居道士,这点修养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自家羊肠宫的境遇,比起积霄山和铜官山,还有那位避暑娘娘的剥落山,以及那些一个个遇劫而灭、身死道消的道友们,到底还是要好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己好歹还有个稳当的地盘。
那个躺地上晒太阳的高大精怪,懒洋洋道:“师兄,咱们羊肠宫是一窝的精怪,师父偏要取个捉妖大仙的道号,咋想的,贼喊捉贼么?要我看啊,羊肠宫香火这么差,估计就是师父的道号取岔了。”
一旁瘦竹竿似的师兄,始终腰杆笔直站在原地,慌慌张张说道:“师弟,别这么说师尊他老人家。”
以前自己是师弟,如今成了师兄,不过躺地上那位也从不把他当师兄就是了。
那师弟悠哉悠哉晃着腿,嗤笑道:“咱们这羊肠宫啊,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老仙轻轻咳嗽一声,迈步跨过门槛,眯着眼睛,双指捻动胡须,文绉绉一句,“有无发现可疑人物,鬼祟窥探吾家道场?”
那个当师弟的高大精怪,一个鲤鱼打挺,脚尖一挑地上木枪,攥在手中,脸不红心不跳,“师尊,是师兄的主意,他说咱们羊肠宫是清净修道的好地方,反正客人不多,不如师兄弟轮着休息,不会耽误事。”
比一根木枪好不到哪里去的瘦小鼠精欲言又止,仍然没说什么。只是想起师尊的问话,老老实实回答一句,“启禀师尊,弟子看门不敢懈怠,今日门口这边并无任何可疑人事。”
老仙都懒得正眼瞧那两根杆子,冷笑道:“就他有这脑子想出偷懒的法子?真有倒好,为师就该去大殿那边烧高香了。”
高大精怪点头哈腰道:“师尊法眼。”
瘦小鼠精默不作声。
老仙站在台阶上,愁眉不展,喃喃自语,“风雨欲来啊。”
思量片刻,老仙叹了口气,“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原来前些年,财大气粗的肤腻城,便相中了羊肠宫这块风水宝地,想要开辟为别院,再开山建造一座仙家渡口。捉妖大仙其实嘴上说此事休提,绝无可能售出这处祖业,可不过是抬价的手段罢了,并非没有动心,归根结底,还是价格没谈拢,对方开的价,距离老宫主的预期,毕竟差了七八颗谷雨钱,那可是谷雨钱!
没了高承坐镇,当那与披麻宗掰手腕的主心骨,披麻宗便完全没有了对手,鬼蜮谷就彻底变了天。
所幸披麻宗没有对它们斩尽杀绝,除了一些生性嗜杀的穷凶极恶之辈,其余的,都能活。至于怎么活,就各凭本事了。
竺泉那凶悍婆姨,她总算不当宗主了,据说前不久远游别洲去了,可喜可贺,普天同庆。
大大小小的城池山头、门派道场,如今鬼蜮谷地界,还有四五十个,不过寄人篱下,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再不能由着性子快活了。倒是有一些个生财有道的,反而比以前油水更多,比如范云萝的那座肤腻城,如今就蒸蒸日上,愈发阔气了。遥想当年,各类酒宴,范云萝瞧见自己,都要毕恭毕敬称呼一声捉妖仙长或是老宫主,现在肤腻城随便一个打杂货色,都敢咋咋呼呼,指名道姓称呼自己了。
老宫主一手捻着山羊胡须,一手拍了拍肚子,神色惆怅道:“在这温吞吞的太平世道,一肚子兵法韬略,悉数派不上用场,惜哉悲哉,英雄无用武之地。”
小鼠精难得识趣,赶忙重重叹了口气。
老宫主没好气道:“戏过了。”
小鼠精赧颜而笑。
老仙如今每每想起一事便揪心不已,他有一间密室,密道的入口,就在羊肠宫正殿香案之下。只不过压箱底的宝贝,却不是什么仙家法宝,而是一些兵书。当年不比如今,鬼蜮谷想要搜集外边随处可见的书籍,其实并不容易,多是一些遗迹遗物。别家炼气士弃若敝屣,却被捉妖大仙珍如至宝。
连书都偷,连书都偷啊,一个外乡人,猪油蒙心,丧心病狂,真是个挨千刀的家伙啊。不当个人!
本来就不富裕,被那贼子这么打了一次秋风,就更雪上加霜了,这让捉妖大仙彻底心灰意冷,什么什么招兵买马,积攒甲胄兵械,有朝一日定会麾下猛将如云,如臂指使……全都没戏了。
斜瞥了眼小鼠精,老仙习惯性骂了几句,后者也只是挠头笑着,不敢还嘴。
捉妖大仙早就晓得这个不成材的徒弟,常去奈何关集市那边晃荡。
在羊肠宫地界之外的无主之地,搜集一些山货药材、玉石,忙活三五个月不等,才能装满一箩筐,就动身去集市卖了换钱。起先每次往返,约莫能挣两三颗雪花钱,它从不敢私藏,挣了点钱回来,就算添补羊肠宫的香油钱,说是孝敬师父。
那会儿鬼蜮谷里边乱哄哄的,各方势力却都不敢造次,生怕哪里犯了条例,就被披麻宗修士给斩妖除魔了去。所以谁都行事规矩得很,羊肠宫附近地界,确实还是很清静的,可等到形势渐渐稳定下来,纷纷花心思走门路,争抢和圈定地盘,总之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只不过不在台面上打打杀杀罢了,暗地里的手段,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像羊肠宫这种只能吃泥巴的,就只能守着一亩三分地,那么它的那桩小买卖,跟着行情就差了,半年光景才能去趟集市。羊肠宫再穷得揭不开锅,作为师父的捉妖大仙,也还是瞧不上那仨瓜俩枣的……碎银子,本大仙是修行中人,要那几钱碎银子作甚,臊得慌!笨徒弟不私藏雪花钱就行了。
它做梦都想有一天,兜里揣好些偷偷攒下来的银子,一路沿着摇曳河往北走,在那书坊林立的郡县城市,买书!再回家看书!
它晒着和煦的日头,偷偷憧憬着与那位陈剑仙的下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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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了落魄山门口。
万年之前一直漂泊不定的小陌,此刻只是一个感觉,到家了。
记得在那灵犀城庭院内,自己接住那条剑光之后。
当小陌回首望去。
屋门口那边的台阶,从左到右,剑修们并排而坐。
崔东山身体后仰倒去,双肘撑地,笑容灿烂。姜尚真轻轻点头。
坐在最中间的谢狗咧嘴笑着。
刘羡阳高高竖起大拇指。陈平安轻轻抚掌而笑,神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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