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灵峰之巅,刘飨同时赋予陆神类似天眼通和他心通的手段,陆神只是一场观道,就觉得头晕目眩,伸手按住白玉栏杆,尽量稳住道心。
妙不可言,叹为观止。
原来自己写的那部地镜篇,可以如此解读开来、施展出去?!
刘飨撤掉神通,说道:“写地镜篇的陆神懂什么地镜篇。”
陆神哑然失笑。
这场观道,受益匪浅,陆神已经有了即刻返回天都峰闭关的念头。直觉告诉他,虽然依旧未能绕过邹子,一步登天,但是相较于被郑居中借书带来的那份大道后遗症,还是有赚。相较于以往那种苦思冥想、上下求索的闭关,大道裨益只会更大。尤其是这一手剑术即道法……
刘飨却猜出陆神的心思,说道:“在合道之前,不要奢望能够依葫芦画瓢,小心遭了天厌。”
陆神连忙说道:“铭记在心。”
郑居中说道:“各忙各的。”
刘飨点点头,“我去趟皑皑洲。”
双方离别之际,有了一次奇怪的问答。
刘飨问道:“这场褫夺,有没有忌口?”
郑居中答道:“没什么忌口,只怕吃不饱。”
刘飨便不再多问。
陆神误以为刘飨所谓“褫夺”,是说郑居中跟陈平安联手“劫道”剑修黄镇,就没有多想。
一步缩地至山门地界,缓步走出牌坊,郑居中说道:“你接下来去披云山那边随便谋个差事。如果魏神君不肯收你,就去跳鱼山花影峰当个杂役。提醒一句,不要想着去旧道场,那处渡口遗址已经与你无关,只需静待有缘人,入主其中,届时你才算真正脱劫。”
周乎点点头,说了句方言,“奴婢省的。”
先前她在山脚,郑居中在山顶,她还敢造次一二。
这会儿与郑居中真正面对面了,周乎却是噤若寒蝉,再无兴师问罪的心气。
郑居中说道:“好自为之。”
周乎点点头。
落魄山的第一位外门杂役弟子,正是化外天魔的的白发童子,首任编谱官,“箜篌”。
第二位则是道号银鹿,昔年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如今改名为曾错。
周乎若是不去披云山当差,而是去跳鱼山落脚,那她就是落魄山历史上的第三位杂役弟子了。
周乎问道:“郑先生这是要回白帝城闭关了?”
郑居中已经径直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闲来无事,实在发闷,陈灵均便摔着袖子,从后山那边晃荡下山去了,主动拜访披云山。
青衣小童掐诀驭起一团水气,冉冉升空,隐匿了踪迹,飘向北岳,在僻静处落下云头,散了云雾,飘然在地,慢悠悠走到了山门口,青衣小童双手叉腰,不错不错,山头不矮,热热闹闹的。魏夜游这些年愈发年景阔绰了。
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既有达官显贵的亲眷,世族公卿子弟,也有那些家境贫寒、徒步走了几百里路的老人,不光是凡夫俗子登山敬香,还有许多修道之人,亦是来此虔诚求仙缘,或是拜山头,老话说礼多人不怪,放之四海而皆准。
五岳不是门禁森严、闲人止步的仙府,所以除了举办夜游宴,披云山在山脚是不会设置“门房”的。
陈灵均抬头看向一处,自顾自笑了起来。
是那披云山的竹林,跟魏山君的读书处一样,都是禁地,无亭无屋,不台不栏,弃之山野间,冬春出笋时不许人入看,即便是身为竹林主人的魏檗,也不轻易涉足,听之任之自然生发而已。
前些年,倒是有个手持绿竹杖的黑衣小姑娘,经常独自来这边游玩,她也不用仙家御风手段,只是徒步登山,进了山,专门拣选僻静小路,东躲西藏似的,在那树后探头探脑,左右张望,蓦然一个箭步冲向下处隐匿地点……小姑娘只差没有在额头写“蟊贼”两个大字了,次次直奔竹林……
起先得知此事的礼制司的神女,巡游司的仙家胥吏,由于职责所在,当然紧张万分,好在很快从魏山君那边得了一道敕令,让他们假装不知即可。所以每次小姑娘登山,他们既不好现身拦路,又不敢出声呵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胆大包天的落魄山客人,进了竹林。
怕就怕小姑娘走出竹林的时候,已经肩扛几根竹竿,大摇大摆扛着下山去。
拦还是不拦?拦了还有意义吗?魏山君是说了不必管,可真“遭贼”了,到头来谁吃挂落?
“啧啧,稀客。”
施展了障眼法、作儒雅书生装束的魏檗说道:“景清老祖不留在山中待客,来这里作甚?”
陈灵均没好气道:“干嘛,还没登门呢,就开始赶客啦。魏兄,伤感情了啊。还景清老祖,你恶心谁呐。”
魏檗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笑眯眯道:“怎么跟我说话呢。嗯?”
陈灵均缩了缩脖子,解释道:“这不是怕有我在场,郑世侄言行拘束嘛。”
魏檗说道:“郑先生已经离开落魄山了。”
陈灵均埋怨道:“老厨子不老道,说好了让他再三挽留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魏檗问道:“怎就不老道了?”
陈灵均解释道:“若是我来开口挽留,郑世侄不晓得我在落魄山的分量,多半面子上抹不开,
生怕麻烦我。我一个长辈,总不好与他个晚辈,说自己在山主老爷那边如何心腹,在山中如何有排面。老厨子是路人皆知的落魄山大管家,由他一而再再而三开口留客,郑世侄就可以婉拒一二回,再顺水推舟留在山中住下,回去定要说道说道老厨子……算了算了,大不了以后浊流兄弟再上山,我见面就先自罚三碗。”
魏檗笑道:“你还真认了这个世侄啊。”
陈灵均怒道:“不然呢?发迹了便不认穷亲戚么,算什么英雄好汉,啊?!”
魏檗伸手按住狗头,说道:“嗓门这么大,确是英雄好汉,对吧?”
陈灵均顿时气馁。
周乎紧随其后,来到披云山这边。
魏檗点点头,以心声笑道:“美徵道友,可以随便游览北岳地界。”
周乎还礼,找了个蹩脚理由,道:“太久没有走路了,来这边散散心。”
虽说郑居中让她来此谋一份差事,领份俸禄,估计也就是她开个口和魏神君点个头的事情,但是她实在难以启齿。一位合道失败的飞升境修士,与那始终找不到一条大道的飞升境,一个天一个地。
陈灵均误以为她是披云山某司署神女,也没啥兴趣攀交情。
他不清楚周乎的根脚,周乎却是极为熟悉这位青衣小童,从不好好走路,上山下山都喜欢甩着两只大袖子。裴钱在山中,他就喜欢去灰蒙山找那云子侃大山,裴钱不在,他就多陪小米粒巡山几趟。
魏檗带着他们俩一起游山。
天边的火烧云,好似是一位对镜自怜的神女,开始梳妆打扮、往脸上涂抹胭脂了。
一起坐在山门口的竹椅上,马上就要收工了,小米粒轻声喊道:“仙尉仙尉,道长道长。”
仙尉收起书籍,揉了揉眼睛,“嗯?”
小米粒双手拎住椅把手,连人带竹椅一起挪向仙尉,然后张开嘴巴,作摇头晃脑状。
仙尉心领神会,笑道:“拉二胡还是唱道情?”
小米粒不假思索,“就唱你家乡那边的八仙过海,真是书上说的余音绕梁,百听不厌嘞。”
仙尉道长,唱那道情,可好看了。
仙尉会心笑道:“行的。”
站起身,仙尉轻轻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
不等年轻道士出声,小米粒就已经无声拍掌。
仙尉闭上眼睛,面带笑意,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抖了抖袖子,抬起手,双指并拢,轻轻晃动,唱那黄粱梦,倒骑毛驴,烟霞溟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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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婆娑洲,龙象剑宗。
陆芝走出用以闭关的幽静洞府,伸手遮在眉间,看了看天光,明明是日落西山的时分,她却觉得有几分刺眼。
酡颜夫人小心翼翼问道:“陆先生,成了么?”
这两年,那拨浩然山巅修士的证道飞升,动静都不小,总有各种祥瑞景象,将来祖师堂谱牒、或是山志里边,总少不了浓墨重彩的几笔。证道飞升,跟修士结丹差不多,亦有品秩高低的分别。比如白昼飞升,正大光明,就像大大方方昭告天地,就肯定要高过幽幽夜幕时分的渡劫举形,旁门左道,鬼仙之流,多是选择后者。
但是陆芝此次闭关出关,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异象,所以酡颜夫人对于陆芝到底有无证道飞升,全无把握。以至于守在门口的酡颜夫人都要以为陆芝根本就不是闭关,只是关起门来躲清闲去了。
只是她总不能一见面就询问陆芝是不是没成,多晦气。
这些时日,酡颜夫人就守在外边,帮不上什么忙,总归是份心意。
她是个喜欢享福、顶不亏待自己的,就在洞府外搭了一座临时凉棚,铺竹席,点燃香炉,煮酒读书,专门挑了几本香艳缠绵的才子佳人。每当夜深,万籁寂静,仿佛整个人间唯有轻轻的翻书声,天上的璀璨群星宛如水中的游鱼,洵太平人太平景太平盛事也。
陆芝走向那座凉棚,点头道:“成了。”
不光是成了,那场渡劫证道的过程,还像是一篇想象瑰丽的游仙诗。
浩瀚无垠的太虚,死气沉沉,恍惚间,仿佛遇见了一堵无限高的墙壁。
陆芝心神,误以为是自己来到了天地的边界,触及了传说中的大道藩篱。
头顶无数金光如枝叶蔓延开来,宛如一条条璀璨的银河,摇曳生姿。
陆芝的一粒心神开始“向上飞升”,最后才发现那竟然只是一艘柏舟,船头站着一位金色长袍的披发女子,她拥有一双粹然的眼眸。
在见到“她”之前,陆芝这场心神远游,见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事物。既有容貌类人的存在,“渡船”怪异,奇形怪状,也有阵法与那屏障,还有某些如鸟翩跹的光团,惊鸿一瞥便让人心生惧意的漩涡……偶尔响起一阵好似丝帛撕裂、或是瓷器崩开的响声,犹有那巨大的生灵,伸手将那一颗星辰放入嘴中大肆咀嚼……
陆芝问道:“是你喊我来这边的?”
她摇摇头。
陆芝忍不住问道:“那些存在是什么?远游为了什么?”
“迁徙,避难,开拓,目的不一而足。但是最大的愿景,依旧是追本溯源,寻宗问祖。”
她稍作停顿,看了眼陆芝,“简单来说,就是想要看你们一眼。”
“并不存在的光阴长河,只是一座座刻度不同的囚牢。”
“但这只是陆芝所能理解的边界和极限了。如果换成陆沉在这里,就可以多聊几层意思。”
“总之,身在祖地的你们,任何一个细微的瞬间的心念起伏,都是所谓天外无穷大某地、看似无限光阴动辄亿兆年的一场生灭。”
陆芝想起她脚下这艘木质渡船,刚想要说什么,一粒心神便已经退回了洞府。
一场心神远游,真是如梦如幻,难辨真假。
酡颜夫人在惊喜之余,难免疑惑,总觉得陆芝有几分意态阑珊,兴致不高。
难道是十成的把握,完全不值得开心?
也对,证道飞升,搁在别处洞府,本该是天大的事情,可是齐廷济甚至都懒得为陆芝护关,自个儿跑去扶摇洲晃荡了。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大。
陆芝席地而坐,从案几上边随手拿起一本书页多有折角的书籍。
酡颜夫人伸手去抢夺,陆芝侧身躲过,高高举起书籍,瞥了眼书名,“这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微微脸红的酡颜夫人,跪坐在竹席上边,试探性问道:“陆先生,有心事?”
陆芝嗯了一声,
酡颜夫人笑着安慰道:“陆先生都证道飞升了,些许心事都不算什么哩。”
陆芝抬起头,说了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语,“证道飞升之后,我有过一场……见闻,所以比较贪心,想要一鼓作气,再破一境,结果就是合道失败了。”
酡颜夫人一脸呆滞,“啊?”
陆芝再以心声说道:“我在天外,见到阮秀了。”
酡颜夫人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捂住陆芝的嘴巴。
陆芝卷起书籍打掉酡颜夫人的手掌,依旧是心声,还是那句话,“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齐廷济现身此地,对酡颜夫人说道:“我跟陆芝谈点事情。”
瞥见齐老剑仙的脸色,酡颜夫人连忙起身,施了个万福,二话不说便姗姗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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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来的第三把飞剑,竟能飞剑斩十四?
姜赦心神震动不已,停下脚步,这位兵家初祖,第一次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脸色。
偷袭陈平安之人,显而易见,是一位道力决然不弱的十四境剑修,是否“纯粹”,姜赦暂时不得而知。
但即便是一位类似青冥天下的道门剑仙,只要是十四境,就定然不弱。
对上这种剑修,胜之,杀之,有天壤之别。
另外所谓的“杀之”,又有分别,是迫其兵解,就此转世,还是身死道消,彻底陨落,两者同样是云泥之别。
姜赦伸手一抓,双指轻轻捻动些许劫灰,此物最是作得不假,是那货真价实的大道真意的残余,的确蕴藏着一缕精粹至极的剑意,姜赦已经可以确定,一位十四境剑修,当真除名了。
是哪位运道不济的新十四?蛮荒,青冥?
十四境之间的斗法,形容为天翻地覆慨而慷,毫不夸张。
例如青冥余斗,曾经披法衣仗仙剑,亲临翥州,将那位犯禁的好友,从十四境打落回仙人境。
扶摇洲一役,周密设局围杀白也。在那蛮荒腹地,阿良和左右不知所踪。
至于宁姚所斩,终究只是一位十四境候补鬼物,它尚未真正合道。即便如此,也在那阴间酆都引发极大的动静。
姜赦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陈平安,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呈现出“半个一”、神性姿态陈平安,只是难缠至极,难以杀死,加上他跟郑居中合力打造出一座道上道的雏形,等于已经拥有一座天道完整的小千世界,陈平安置身其中,几乎就是“道”的显化,故而姜赦也是拿陈平安没辙。
陈平安最大劣势,则是杀力太低,所以姜赦大可以陪他练练手,自己只管放心炼化武运。
先前周密出手,没有了由持剑者显化的那把金色长剑,陈平安就更不够看了。
这场架,对姜赦而言,就只有两个变数,持剑者的存在,以及郑居中的后手。
反观宁姚,即便是五彩天下共主,她还手持仙剑之一的天真,仍然不被姜赦放在眼中。
倒不是说宁姚杀力不足,而是她的天下共主身份,恰恰是一把双刃剑。既是她的护身符,又会让她在别座天下束手束脚,在浩然天下递剑,文庙会管,即便是在青冥天下,白玉京更会管,若是在五彩天下……想到这里,姜赦内心一惊,不过稍微转念一想,他很快就打消了顾虑,郑居中和吴霜降合力入室操戈,试图篡位,如果战场是在“道龄尚短”的五彩天下,真捅破了天,就要换成姜赦入室操戈,将那五彩天下的天时地利给搅乱,相信那边大道显化而生的存在,一定会与宁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吴霜降笑道:“前辈放心,战场不在五彩天下,我曾经建议如此行事,不过隐官不答应,郑先生也觉得没有必要。”
只是吴霜降接下来一番言语,就让姜赦都觉得头皮发麻,“事实上,战场是在蛮荒天下,金翠城旧址,郑先生谋划此事久矣。分身之一,在那边合道,为浩然夺取一份蛮荒气运。迁城,此消彼长,蛮荒无浩然有,就是两座金翠城、数以万计法袍的战功。秘密打造道场,为将来重返蛮荒建造渡口,一举三得。”
姜尚真将信将疑,看了眼崔东山,咱们那位“老郑”,真有这么……姜尚真一时间竟是词穷。
崔东山点点头,显而易见,吴霜降并非是在虚张声势,郑居中就是这么布局的。
如何高估郑居中都不为过。
直到这一刻,姜赦才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万年以来,虽说道的高度,相差不大,也就是人间术法的种类多了些,但是如今练气士的心计,实在不是万年之前的道士,所能想象的。
吴霜降微笑道:“机会难得,那接下来,就由我来领略一番武夫止境之上的风光?掂量一下传说中十一境武夫的拳脚分量!前辈,意下如何?”
姜赦收敛心绪,眼神炙热,“正好清理门户。”
哪怕明知是一句废话,陈平安还是忍不住以心声提醒道:“吴宫主,十一境的拳脚,不是一般的重。”
照理说,担任编谱官的箜篌,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武库,对青冥天下止境武夫的成名绝学、压箱底拳招,如数家珍,那么吴霜降对武学的理解肯定极深,不输任何一位真正的止境武夫。
可问题在于,人间的所有道理,都逃不过一句纸上得来终是浅。
陈平安却是切身领教过姜赦的“半拳”。
吴霜降突然抚掌道:“小有意外,苦主来了。身为接剑之人,刚好可以解答前辈的疑惑。”
在那雷泽湖当“山野遗民”的聋道人,果然还是一贯的心软。
陈平安霎时间心中了然。
借此机会,陈平安询问一事,“修缮四把仿剑,吴宫主说的一些神仙钱,到底是多少,能不能给个准数。”
不知要拿出多少钱来填补这个无底洞。
只是不等吴霜降给出答案,陈平安就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具体数额了。”
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出现在战场。
姜尚真说道:“说句公道话,吓我一大跳。崔老弟,这厮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脸色晦暗,说道:“跟我先生是同乡,马苦玄寄予厚望的唯一嫡传,专门用来恶心人的。”
姜尚真一拍额头,道:“好个骊珠洞天。”
地肺山观鱼亭内,被马苦玄选为黄镇护道人的聋道人,其实在暗中算了一卦,也稍稍拦了一手,悄悄给黄镇额外赠予了一张无形的远古存神符箓。
不敢太过用力,毕竟因果太大。只算出了个“郑”字便“碰壁”,瞧见了三个模糊身影,气象都很惊人,老人便没有继续推衍下去。能够同时拥有三个十四境的人物,老人哪里需要猜测身份,陈清流啊陈清流,你真是教出个好徒弟!
在此现身,黄镇感慨万分,神色复杂,枉费辛苦修道千载,到头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倒是没有如何气急败坏,更没有丝毫的颓丧神色,只是望向那人,“终于又见面了。终于!”
陈平安说道:“跟你不熟,废话少说,你可以说遗言了。”
双方都用上了小镇方言。
黄镇置若罔闻,自顾自环顾四周,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活人,让他这个已死之人,倍感唏嘘,终究是光阴有限,便收起几分感慨心绪,笑道:“你真以为得逞了?既然千年之后的剑修黄镇,能够逆流而上,来此见你,陈平安,你自己说说看,我怎么会死呢。我乘鱼顺流而走便是……”
陈平安打断黄镇的话头,“哪有什么过去未来,都是现在。”
对“道”的理解,修士各有见地。
常人听了,只当是一句空泛的机锋,向壁虚造的话头而已。
黄镇不然,他身怀异宝,是那尾天道显化之一阴阳鱼的后裔。
黄镇闻言默然片刻,开口道:“不愧是我们家乡年轻一辈里边最大的幸运儿,什么好事都被你得了,什么都知道一点。天之骄子?我师父算得什么天之骄子,你陈平安才是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你说的都对。”
黄镇转头看向那位兵家初祖,笑容古怪,可怜天下父母心。
姜赦笑问道:“既然是纯粹剑修,怎么会功亏一篑?”
黄镇笑道:“技不如人,虽死无憾。何况就算不认栽,又能如何,那家伙命好啊,怎么比。”
他毕竟要比陈平安多出千年的修道光阴。
黄镇自言自语道:“剑修黄镇与陈平安,只是小仇,却有大恨。”
黄镇泄露天机,“姜祖师放心便是,陈平安这把飞剑,可以斩我,却斩不到你头上。”
本来是想要借助一场剑解,得个大自由,摆脱阴阳鱼后裔的某种大道束缚,跻身伪十五境。
黄镇很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六亲缘浅,修行路上,无道侣,无子嗣,无道友,无弟子,远离万丈红尘,是那道旁的看客,在那雷泽湖底,一心一意潜灵修性,幽居道场,不理世上的俗事,不管陈平安在外边如何作为,只是隐忍。
等到黄镇跻身了十四境,就去了那处,耐着性子守株待兔。
简而言之,黄镇与这个世道,交涉很浅。
也不能说黄镇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非如此专心练剑,黄镇又怎能成为十四境。
黄镇转头望向那位白帝城主人,“郑先生,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了?”
郑居中一笑置之。
正是眼前郑居中,让黄镇脱劫不成反被剑斩,让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黄镇自嘲道:“能够被郑居中借助外物来针对谁,实属不易。”
借阅陆神的地镜篇。以陈平安和黄镇起艮卦。是为发龙。
借来白景的两把本命飞剑,“上游”,“下游”。用以铺路。
传道人马苦玄,同乡朱鹿等等,便是一条来龙去脉的群山,是那接引剑光的桥梁,渡口……
青冥天下那边,又有岁除宫吴霜降,地肺山高孤,朱鹿,犹有去往颍川郡的杨氏女子……
黄镇知道,过不了多久,那边就会出现一个名叫陈丛的私箓道士,据说曾在灵境观待过。
黄镇笑问道:“陈平安,你想不想知道未来千年的天下大势?你在期间,又做出了哪些丰功伟业?”
陈平安只是闭目养神。
黄镇自顾自笑了起来,道:“还记得年轻时,看那神仙志怪,几次看到差不多意思的一个说法,都有疑惑,是说某某如何倒行逆施,人天共愤已久,怎奈他气数未尽,暂时命不该绝,如此云云。”
陈平安睁开眼,说道:“已经身死道消了,还不肯嘴上积德。”
黄镇哈哈大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记得在那而立之年,有次黯然回乡,内心百般煎熬,强忍着屈辱,去过一次落魄山。”
“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就那么离开了。在今天之前,都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做出过最对的选择。”
说到这里,黄镇停顿片刻,说道:“我本来以为你会满脸讥讽神色,问我一句,至于吗。”
陈平安说道:“对你来说,大概是至于的。”
双方就此沉默。
黄镇问道:“余下一点光阴,真就不想多聊几句?”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有两问。”
黄镇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道:“我先前在扶摇麓道场闭关期间,你为何要出剑?”
黄镇恍然道:“这个好回答。当然不是我毛躁,不小心打草惊蛇了,而是那几次看似轻飘飘的出剑,会让你的那场护道、观道和证道,大打折扣。”
陈平安嘴中蹦出一串小镇方言。
黄镇大笑不已。
没来由想起了家乡的晒谷场,挂在小巷屋檐下的冰锥子,随风飘荡的纸鸢,袅袅的炊烟……
千年练剑,本来想着,要做成一桩壮举,无名者杀有名者!
可惜终究不成啊。时也命也?天注定耶?
好似忘了陈平安还有第二问,黄镇轻声道:“不曾想落得个蔡金简一般的境地,为他人作嫁衣裳。”
崔东山蓦然变色,“先生,让她暂时不要返回此地!周密那王八蛋也在算计此事……”
姜赦有所猜测,既然此地是远古水火之争收官的战场遗址,哪怕是郑居中都无法炼化旧天道一物,陈平安与郑居中联手斩杀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郑居中可以无所谓,可陈平安却一份不小的“功德”在身,即是“神性”的大滋补之物,那么一场拔河的输赢?
去了新天庭的持剑者一旦返回此地,与主人陈平安的神性“接壤”,岂不是要……立地神灵?!
黄镇神色畅快,眯眼望向陈平安,“泥腿子成了神,也算不得什么咄咄怪事。只说在我们家乡,多少泥土在那匣钵里边成了佛?”
让陈平安变成彻头彻尾的神灵,与杀死一心想要维持人性的陈平安,本就并无两样啊。
看不看得见那一幕,并不重要了,黄镇大笑不已,快意至极,“到头来还是大仇得报!”
身形消散之际,黄镇最后望向陈平安,嘴唇微动,似以家乡方言说了两字,小偷。
人间从此再无黄镇。
郑居中看了眼陈平安。
不知为何,陈平安轻轻摇头。
郑居中就没有告诉黄镇某个真相。
崔瀺之所以会携带一块本命瓷去往青冥天下。
在那长社县灵境观之内,之所以会多出老人常庚与少年陈丛,崔瀺总不是游山玩水去的。
若说书简湖是绣虎的一场倒春寒的护道,那么灵境观便是一场大师兄的冬日可爱的护道。
陈平安问道:“陆沉还好吧?”
郑居中默不作声。
曾几何时。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月光透窗如阅书,桌上,一张材质微涩的纸张上边,写着一句“远离颠倒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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