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带着兵家初祖来到心相天地,同时与余时务打了声招呼,大致说明情况。余时务很痛快,立即答应,打定主意听天由命。
男人笑道:“陈剑仙很有诚意嘛,就不怕是引贼入室,将此地造化,偷盗一空?倒是还有两处设置了障眼法,见不得光?”
陈平安默然。男人环顾四周,一座座幻想天地,就像一只只花俏的鸟笼子,不以为然道:“现在的炼气士,花样就是多。喜好穷尽一生,舍大求小,都将道字搁一边,只在术字
上边打转,难怪结了丹就敢称地仙。”
陈平安不予置评,只当听客。
男人问道:“知道如何赋予那些纸片真正的大道性命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敢轻易尝试。”男人说道:“心肠太软,就不要当一把手。既然坐了头把交椅,就不要奢望对所有人仁至义尽,否则很容易做那救一杀万的事情,后天的人心,各有一杆秤,那就
撇开对错不谈,先天的人性,总归是差不多的,反正都容易让人悔恨,这是一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记得仔细思量,不要轻易放过。”
陈平安点头道:“铭记在心。”
“我这个人比较内向,平时话很少的。”男人抬起胳转动几下,关节骨骼隐约有颤鸣,杀个十四境的青冥道官,毕竟不是小事,不付出一点代价是不可能的,笑呵呵道:“只是听说你最喜欢婆婆妈妈讲道
理,跟老妪的裹脚布似的,客随主便,便投其所好了。”
陈平安说道:“好说。”
男人突然问道:“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份、境界,所以如此小心且有耐心?”
陈平安说道:“人之常情,一百个人,我只是九十九个人中的一个。”
男人点头道:“只有剩余一个,才会雄杰气概,不拘小节。我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各族道士。”
陈平安补了一句,“我听谁说话都有耐心。”
男人伸手按住白玉石桥的栏杆,“碧霄道友让我捎些话给你。”
陈平安好奇道:“请说。”男人说道:“人言微轻的时候,喜欢讲道理,傻归傻,毕竟勇气可嘉。等到身居高位了,再来絮叨,就会容易惹人厌烦,有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碧霄道友让
你多想想,不要被道理牵着鼻子走。”
陈平安说道:“心领。”
男人笑道:“只是心领,并不神会?陈剑仙言外之意,就是收下好意,并不认同此理?没事,我只负责捎话,不会去碧霄道友那边去嚼舌头,恶了印象。”
陈平安答非所问,“我终于有点明白为何前辈当年能够振臂一呼,便会天下云集响应了。”
男人爽朗大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小子跟人聊天,确有几分独到功力。”“好汉不提当年勇,若说什么虽败犹荣的屁话,我听了还是觉得骂人。先前与碧霄道友叙旧,臭牛鼻子老道说我修道、练武都不算最厉害的,真正强的,是那画饼
的功夫,天下第一。本来把话说到这里,就算乘兴而往乘兴而归,气氛融洽,主客相宜,不料臭牛鼻子老道偏要临了画蛇添足一句。”
“可怜了那些饿死的吃饼人。”余时务赶来此地,在桥上看见了那位身材魁梧、大笑不已的男人,难免心中惴惴。他如今才是元婴,面对这位传说中“三教一家”的“一家之主”,一颗道心激荡不
已,哪怕余时务想要竭力稳住道心,始终徒劳。哪怕只是与之面对面站立,余时务便已经有几分魂魄出窍的迹象。男人颇为意外,“当年我愿赌服输,被迫兵解,任由被一场共斩,我老友得其头颅,其余给四个无名小卒瓜分了尸体,总共五份武运,造就出后世的五个守尸鬼,你小子就独占三份,你怎么混得如此不济,身躯和魂魄都这么软绵,风吹随风倒吗?要是换成青冥天下那个新十四,再多出两份,我这次访山叙旧,就不会这么
轻松取回原物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那位尚不知名的新十四,之所以被兵家初祖找上门去再将其斩杀,果然绝不止因为言语冒犯这么简单。
男人摇摇头,“其实修道根骨还算凑合,就是道心太弱了,只因为晓得天会塌下就早早趴在地上等死的货色,落得个百斤重的汉子挑不起百斤担。”
余时务满脸苦笑。这位兵家祖师爷的言语,好像与先前陈平安所说是差不多的论调。
男人说道:“论韧性和气魄,你连陈平安都不如。”
余时务无言以对。陈平安则无可奈何。
毕竟辈分高,还被关了一万年,刑期刚满释放,多说几句便是。
按照之前的约定,兵家初祖从余时务这边取回三份武运,但是要保证不伤及余时务的神魂和记忆,至于肉身,能保全就尽量保全,若是此事为难,也不强求。
男人微笑道:“小子,叫余时务是吧?要遭受一点皮肉苦头,你吃得疼么?”
余时务头皮发麻,顿感不妙,下意识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倍感无奈,看我作甚,这种事情,能替你扛吗?男人啧啧笑道:“我看这小子孱弱得像个娘们,等会儿我取回武运,人身天地的动静,不大也不小,可别一个遭不住,就道心当场崩溃了,岂不是害我违约,陈大剑仙,丑话说前头,届时余时务魂飞魄散,算谁的?我倒是有一门神通,取名架桥,可以牵引和转嫁神识,一个仙人境,一个元婴境,保守估计,陈大剑仙至少
可以帮助余时务分担三分之二的感受。”
陈平安目瞪口呆,自己心相天地内的一粒心神之心声,也能被听了去?
余时务已经开始抱拳致谢,完全不给陈大剑仙说不的机会,“感激涕零,在此谢过。”
陈平安盯着余时务,只是嘴唇微动,貌似没说什么。
余时务看得懂,是在骂人。只需假装不懂便是了。
男人一抬手,双指一勾,便从余时务眉心处扯出一条拇指粗细的金色绳线,双指一晃,便丢到陈平安那边去,再提醒道:“你们俩都准备好了?”
余时务虽然提心吊胆,依旧是步罡踩斗掐道诀,屏气凝神,悄悄调动全身灵气护住一座座关键气府。
陈平安挪动右脚,拉开身形,摆起拳桩,便开始闭目养神。
只是迟迟没有动静,余时务自然不敢多问,陈平安却开口道:“前辈,还在等什么?”
男人大笑一声,大步跨出,蓦然间来到余时务跟前,抬起一脚横扫,就将余时务给拦腰打断。
紧接着男人手掌作刀,顷刻间砍中将余时务脖颈处,一颗头颅高高抛起。
男人随手一挥,那脑袋便坠向桥外河水中。
再伸手按住无头余时务身体的肩膀,分别将两条胳膊给硬生生扯下来。
余时务虽然被强行兵解了,但是奇了怪哉,一颗脑袋也不沉水,随波飘荡在水面上。
咦?竟是半点不疼?这门名为架桥的拳法?道术?反正真是好大神通!妙不可言。
男人出阳神,看似只有一丈金身,却雄浑凝练得无以复加,堪称字面意义上的那种真正……止境!
这尊金身阳神将余时务那一截身躯和两条胳膊,当场大口嚼烂,生吞活剥,连皮带骨和血肉悉数咽下,半点肉渣都没有浪费。
男人站起身,打了个饱嗝,伸手擦拭嘴边血迹,霎时间阳神归位,终于恢复一具完整真身。
背后大道显化出一轮刺眼的金色光晕,原本并不衔接成圆的两截弧形,由于刚刚补缺三段,终成一圆。
五座天下,天地齐鸣。万年沉默,终于迎来雷鸣一般的回响。陈平安的这座心相天地,哪里承受得住这份庞大道韵的剧烈冲击,无数无形屏障崩裂响起碎如瓷器的清脆声,无垠青天悉数炸开,黄地万里龟裂如蛛网,千百条
河流瞬间改道,山河陆沉,海水倒灌,十余张还没怎么捂热的梧桐叶化作齑粉,惨不忍睹……距离男人不过几步远的陈平安耳膜已经被震碎,眼眶处渗出血丝,身形摇摇欲坠,全身皮开肉绽,若非陈平安临时将真身“请神”来此,当场道心崩溃、魂飞魄散
的就不是余时务,而是他这个大大方方“引贼入室”的东道主了。
男人笑眯眯道:“地基不牢靠,就要有大魄力,全部推倒重来,能破而后立者,才是真豪杰。”
陈平安咬紧牙关,颤声道:“必须赔老子一大笔神仙钱!”男人不予理睬,只是一招手,将余时务那颗脑袋召回桥上,颓然倒地的下半截身体自行立起,头颅和下半身之间,无数条金线蔓延开来,上下交汇,霎时间便编织出五脏六腑等的雏形,双臂自然生长开来,何止是那白骨生肉的仙家术法,尤其是一颗粹然金色的心脏,每次跳动带起的声响,便有一拨拨道韵流淌至全身,
一副暂时无皮的骨架,正是道家语所谓的金枝玉叶……
男人笑道:“代管三份武运这些年,你小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既然没有当武夫的好命,那就退而求其次,送你一桩仙家道缘好了。”看着陈山主的凄惨模样,余时务终究是良心不安。男人猜出余时务的心思,嗤笑道:“我给的东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不信的话,你小子就试试看,等过几
天,随随便便跻身了上五境,再看如何剥离这份机缘。能成,就算你本事。”男人斜睨陈平安,“你要只是纯粹武夫,收益只会比余时务翻倍,哪怕兼是道士,再传你几门道法便是,可你既然是书生,可就不好说了。好人有好报的好人,
谁不乐意去当?既然揽下这件事,就得有断手断脚的觉悟。自认是读书人,喜欢与天地讲道理,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陈平安默不作声,长呼出一口气。一双眼眸逐渐转为金色,一场道心拔河,再非辛苦维持的那种均势,似有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迹象。
整座天地泛起一种粹然金色,此为道化。
见此诡谲场景,男人满脸无所谓,万年之前,什么大阵仗没见过?何况远古岁月里,好几场真正的大阵仗,他或是参与者,或是发起者。
男人轻抖手腕,手中多出一件兵器。
此物一出,一艘夜航船竟然当场沉入海底,好似一团棉花坠铁块。
青冥天下那座建造在水底的藕神祠,万年之前,道祖亲自布阵,以大渎水运镇压武运,同时禁锢神兵,一杆长枪“破阵”。男人轻轻抬脚踩地,抬起胳膊,以枪尖指向一双金色眼眸的陈平安,微笑道:“速速现出一副几近大道圆满的真身便是,我就在等这一刻,杀新十四境,热手罢了
,不过是一碟开胃小菜,我真正想要杀的,就是你。落魄山的半个一!”
“我踏足此地之时,光阴长河就已经倒流,现在出现了光阴停滞的水中漩涡,我倒要看看,谁来救你,谁能救你?”
逆转光阴,道法高如道祖,离开青冥天下,也只能让浩然一洲光阴长河倒流,这一洲山河,还得没有几个十四境坐镇。
可要说只是带着一个仙人境剑修一起倒走光阴长河片刻,对于刚刚恢复大半势力的兵家初祖而言,并非难事。
“等到之祠补缺,来个关门打狗,就该老子登天,重走一趟天庭,道祖几个,得还旧债,我却是异类,手刃周密,舍我其谁。”
兵家初祖言语之际,陈平安的心相天地之内,又被隔绝出一座大火炎炎的天地,“编造鸟笼者终究沦为笼中雀。”天外七曜,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古称“大火”的荧惑之中,星辰呈现出鲜红颜色,人间各国钦天监,都要年复一年盯着这颗主掌兵戈的星辰天象。历史上不少皇帝国君颁布的罪己诏,至少表面上都由荧惑产生的异象天文而起。老百姓不太理解一份罪己诏的严重程度,说的通俗一点,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等于是昭告天
地,自认德不配位,是那……私生子了。
兵家初祖微笑道:“用兵之道攻心攻城,正合奇胜。用在这里,对付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一枪洞穿陈平安身上数件法袍,戳中心脏,长枪去势后劲十足,枪尖瞬间透出后背心。男人轻轻拧转持枪手腕,搅动一颗稀碎心脏,调侃道:“脑子一团浆糊了,小子思来想去,好像我怎么都不该对你仓促出手?那我就看在你喊了几声前辈的份上,
无偿教你一个万千远古求道之士用性命换来的道理,有些事,哪有道理可讲,讲道理本身就是没道理。”
陈平安纹丝不动,只是低头看着那截枪身的古篆铭文,好像是一部完整道书的行气篇?男人啧啧称奇,“不愧是无心的神灵,又是高位,不被彻底打掉金身、崩碎神道,断绝香火,沦为无源之水,否则就会依旧毫发无损。配合两把天衣无缝的本命飞
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怪物。再给你涨些道力,多些杀招,放出去乱跑,还了得?难怪邹子要盯死你,一抓到把柄,就要让你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男人眼神复杂,深意言语一句,好像很难确定褒贬,“陈平安啊陈平安,你太知道如何爱惜自己了。”
余时务一咬牙,想要拦上一拦。
却只是被男人看了一眼,余时务便化作一阵劫灰,就那么悄无声息,飘然天地间。
下一刻,灰烬如复燃,一粒火光重新聚做一团,余时务在河边重塑身躯,想要再往桥上冲去,魂魄再散,重新聚拢,余时务再作那蚍蜉撼树的举动……
陈平安朝余时务摇摇头,示意不必如此白费功夫,只管暂时保全自身即可。
几位被拘押在此的妖族炼气士当中,只有萧形试图往桥上靠拢,被男人遥遥一弹指,砰然一声巨响,当场血肉粉碎。
此外剑修豆蔻,女修仙藻都在神道台阶那边遥遥观望。就她们的境遇,以及跟隐官的关系,没有趁火打劫就算很谨慎了。
化名于磬的女子,想要暗中联系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无果。她便不愿亲身涉险,在水边远眺长桥。
由于兵家初祖画地为牢,阵法隔绝天地,一个嗓音无法破门而入,如在屋外激荡回旋。
是那刘羡阳气急败坏的暴喝声,与兵家老祖直呼其名,“姜赦,你当老子死了吗?!立即收手!”
陈平安想要以心声提醒刘羡阳几句,但是心声言语,被迫大道显化而生为一串文字,仿佛碰壁而碎,化作金光四散。
这边男人神色自若,笑道:“刘家小子,身为剑修,竟然拿个婆姨要挟别人,手段会不会下作了点?”
刘羡阳一下子就露出混不吝的脾气,“狗东西,有你这么当客人的?要点脸!你家刘爷爷读书不多,脾气不太好,你敢杀陈平安,我就敢做掉你的道侣。”男人倒是不至于如何紧张,自家道侣,修为不差的,兴许杀力不够,保命功夫却是一流。他只是难免心有疑惑,奇了怪哉,白景几个,都不该知晓这边的动静才
对。
飞升境都被蒙在鼓里,怎的会被那才是地仙的刘羡阳洞察了真相?
小陌是陈平安的死士,白景算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两位剑修便联手布置了一座阵法,让姜赦无法知道那边的真实景象。
“倒是交了个好朋友。”
姜赦神色玩味,“你该去念几天书,换他去专心练剑的。”
男人揉了揉下巴,刘羡阳年纪轻,做事莽撞,可以理解几分,可要说是白景和小陌与之联手,那这件事,没完。
灵犀城虹桥廊道那边,白景最为尴尬,就数她里外不是人,两边不讨好,双手拉住貂帽装啥都不知道,破天荒的事情。方才刘羡阳莫名其妙暴跳如雷起来,当场拔出佩剑,搁放在那妇人的肩膀上,撂下一句狠话,“姜赦起了杀心,我暂时无法破阵,就只好借你脑袋一用,作为敲门
砖了。”
小陌无动于衷,开始默默引气,准备提起递出一剑。
我可不管你谁。
万年之前就是如此作风,万年之后更没理由破例。
谢狗背对着他们几个,自顾自念念有词。妇人没有任何惊惧神色,反而满脸笑容,她抬起双指,将那肩膀上的长剑往脖颈处移了移,“山巅厮杀,切磋道法,毫厘之差谬以了千里,等会儿刘剑仙一剑横扫
,割下了头颅,提头去见那家伙,可别将头顶发髻间的花簪弄丢了,这是我与他的定情之物,。”
刘羡阳眯眼笑道:“为死者讳,都好说的。”
剑意与杀心,都绝非作伪。
妇人好奇问道:“姜赦这个名字,是几座天下的共同忌讳,照理说不该被你知晓才对。”
刘羡阳笑道:“山上道人,谁还没点压箱底本事?比如你的那门蝉蜕神通,我追杀起来就比较棘手。”
妇人故作惊讶道:“这种秘事都晓得?你家先生,莫非是至圣先师,或是小夫子?”
刘羡阳说道:“这世道,不比你们万年之前,学问遍地都是,多知道一点,不稀奇。至于剑术,全凭琢磨。”
谢狗闷闷道:“五言,不要掉以轻心,刘羡阳的剑术很古怪,在道不属术的。”
谢狗说道:“刘大哥,都是朋友,也分先来后到。”
刘羡阳笑道:“理解。只要白景今天能够两不偏帮,以后我与谢狗就还是朋友。”
直到这一刻,妇人才收敛那份随意心境,感叹道:“甚是怀念当年。”
万年之前,人间大地之上的远游道士,各自身负道气,如星星点点,火光闪烁,大多就是这般快意恩仇。
路上相逢,话不投机,道不相契,或就此别过,或打生打死,都很爽利。若是投缘,三言两语,便可托付性命。姜赦抽回那杆长枪,抖了个枪花,随便震散那些残留的神道气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姜赦,道号元神。我那婆姨,叫五言,道号陆地仙。她与白景关系很好,
缘起于道号,不打不相识。”陈平安胸口处的窟窿自行缝补,一双金色眼眸,死死盯着这位气势浑然一变的兵家初祖,微笑道:“那我也与前辈介绍一二,姓陈名平安,祖籍大骊龙泉,道场落
魄山,化名曹沫,窦乂,陈好人,预备了个道号无敌手,打算以后走别处江湖再用。”
姜赦笑了笑,是神性使然,还是这小子本来面貌,就如此活泼?姜赦眼角余光瞥向一处,“两处秘境,连你这尊道外身的栖息之地都一览无余,杀手锏都被迫显露出来了,竟然还有闲心,护着那处道场?咦,还是个正经道士?
看架势,观其道气流转,是于玄一脉的徒子徒孙?”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陈平安左手负后,右手握拳,手指轻轻搓动掌心,“何况直觉告诉自己,好像没到需要豁出性命不要的时候。”
“狮子搏兔当用全力,没必要钝刀割肉,渐次剥削敌方实力。前辈真要杀我,必然一击毙命,速速得手就走。”
“前辈,这座天地也被你的合道,给牵连得稀烂了,我如今道心也看得差不多了,现在是不是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终于顺利收回全部武运,男人神采奕奕,自言自语道:“绣虎崔瀺,你帮我省去好大麻烦。承情!”
浩然兵家祖庭的大殿祠庙里边,那个姓姜的,高居武庙主位,吃了神道香火近万年光阴,其实没有那么好对付。
他总不能一路打上山去,拆了那座武庙。
白景有意无意,没有给那叫刘羡阳的年轻剑仙解释,万年之前为何人间十四境道士那般神通广大,玄妙只在“香火道果”四字。
如今世道人心芜杂,各大祠庙所敬之香几乎只为己,何来纯粹一说,更何谈万千袅袅香火汇聚一缕,结出一颗颗无上道果来?
姜赦这尊兵家初祖,如今跟武庙和祖庭的关系,有点微妙。
某种意义上,姜赦是被架空了。天下武运,属于名予实不予。
这就是一道防止洪水决堤的大坝,防止万年刑期一满,姜赦一现世,就等于立即完全掌控了……小半座人间。姜赦到不还不至于小心眼到抱怨此事,腹诽几句。换成他是三教祖师的话,设身处地,当年都要斩草除根,什么功过不相抵,关上一万年?直接彻彻底底打死,
永绝后患才对。
青冥天下那边的两份,白玉京,准确说来,就是二掌教余斗没有阻拦此事。
明知他到了自家地盘,余斗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身,只是带着那帮历史上的名将“道官”,忙自己的。
余斗反而事先通知那座藕神祠,算是下了一道白玉京法旨,意思半点不含糊。理当物归原主,若是不愿交出,记得后果自负。
若是余斗早出现个三千年,远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估计就要至少多出一位候补了。
当年所谓候补,小夫子和三山九侯先生几个,并非他们道力不济,而是有些事,属于先到先有,先占先得,此物是谓人间功德。
而那十位跻身豪杰之列的道士,相互间也无名次高下之分。当初确实就没谁在意这个,上士得道,死则死矣,还计较这个?
想到这里,姜赦幸灾乐祸道:“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么想的?依仗身份,意气用事,以卵击石,好玩吗?”
陈平安淡然说道:“局外人不说棋盘事,观棋不语真君子。”
姜赦笑了笑,“这场问剑,万分期待,拭目以待。”
陈平安问道:“这里就不管了?”
姜赦反问道:“主人款待客人,再天经地义不过,难道还需要客人帮着收拾桌面碗筷,清扫残羹冷炙?”
陈平安面无表情,说道:“听上去很有道理。”
姜赦说道:“废话少说,换个地方继续聊,除了这桩买卖,另有大事相商。”
看来这位兵家初祖打定主意,要以一句轻飘飘的破而后立,就算打发了耗费材力、心血无数的东道主。
姜赦一挥袖子,那萧形恢复原貌,后者心有余悸。陈平安朝她点点头,萧形咧嘴一笑,能睡于磬么?
没搭理她,收敛一粒芥子心神和一副真身,陈平安撤出心相天地,重返夜航船灵犀城那间洁净屋内。
姜赦与陈平安,几乎同时告诉各自道侣和挚友一句没事了。
妇人嫣然而笑,双指轻敲剑尖,“刘剑仙?”
撤回长剑,刘羡阳抱拳,嬉皮笑脸道:“前辈,多有得罪。”
妇人问道:“你的剑术,真能破解蝉蜕法?”
刘羡阳哈哈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能不当真就别当真。”
谢狗说道:“追本溯源,逆流而上,守株待兔,预先躲好,一剑砍出,劈头盖脸,防不胜防,一命呜呼。”
刘羡阳一惊一乍,“狗子你搁这儿显摆成语呢?”
妇人心中细细思量片刻,疑惑道:“狗子?”既然没有真正打起来,谢狗就如释重负了,双手叉腰,得意万分,哈哈笑道:“是我家郭盟主帮忙取的江湖诨号,当时小米粒和景清道友几个都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一个个跟挨雷劈似的,可想而知,是多么的既觉亲昵,又显霸气了。”
小陌微笑道:“我们都去公子那边坐一坐?”
谢狗开始找理由想借口。
亏得刘羡阳懒洋洋道:“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今天前辈二字喊得次数不少,耗神太多,得补一觉,睡个回笼觉。”
谢狗使劲点头,“一起一起。”
刘羡阳挤眉弄眼,谢狗恍然大悟,赶忙补救一句,“小陌,别误会啊,我跟刘大哥是清白的……”
小陌无奈道:“都什么跟什么。”
妇人会心一笑,看来白景就快要得手了。
夜航船十二城之一的灵犀城,地名很是应景。
姜赦重新落座,莫名其妙询问一句,“道法能借,心能借吗?”
陈平安心情不佳,没好气道:“对不住前辈了,等我养好伤再来打机锋。”坐姿慵懒的姜赦轻轻拍打椅把手,说道:“听说陈清流对你起了杀心?先有周密差点砸了你的山头,听说前不久一头阴冥鬼物的十四境候补,铁了心要杀你,还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偷袭你好几次了,绯妃得到白泽指点大道,刚刚跻身十四境。你自己算算看,才是地仙而已,就招惹了多少欲想将你杀之后快的厉害仇家
?”
碧霄道友确实不是一般的耳目灵光。
陈平安说道:“在水府与斩龙之人对上,这种山上的大道之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场大道之争,便是无路可退,注定无道可让,谁输谁赢,生死胜败,谁都怨不得谁。姜赦摇头道:“那就是你小觑这位斩龙之人的胸襟了。果然被碧霄道友一语言中,最聪明的人与顶聪明的人,考虑事情和解决问题的风格,太像了,往往成为不了
真正的朋友。”
“究其根本,他是觉得与你们落魄山还算投缘,有几分香火情,更觉你与他年少机遇颇为相似,就想让你这个劳碌命的年轻人,在这谁都挡不住的大争乱世当中,能够退一步,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几百年,以你如今打下的修道、武道两份底子,攒下的家底,哪怕沦为一头兵解过后的鬼物,三五百年之后,无论虚的声名还是实在利益,该是你的,还会是你的,远比以身涉险,朝不保夕,连累道心,不是进三退二,便是进二退三,来得轻松太多了
。”
陈平安皱眉沉思。姜赦笑道:“外界都觉得你是被各种形势推到某个位置上去,比如齐静春对王朱寄予希望,你作为师弟,就必须护着她,就又不得不挡在陈清流身前,类似这样的
事情,还有很多,你只会比我更有数。但是我的看法,跟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我倒是觉得你,很自由。”
耷拉着眉眼的陈平安双手笼袖,受伤不轻,自然精神不济,听到最后一句话,陈平安挑了挑眉头,笑道:“知己之言。”
姜赦说道:“现在是不是理解我为何要说那句话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句话好得就像一只装酒的碗。”
碗有了,酒呢。大概就是我们各自的人生和故事。
一个知道如何真正爱自己的人,绝不会是自私的人。
贪杯的酒鬼,与好酒之人,似是而非。
只有小陌去往那间屋子,喊了声公子,看也不看那姜赦,挑了张椅子坐在门口。
姜赦笑道:“道友睡了个饱觉,醒来之后,有没有跟小夫子再干一架?不能怂啊。”
小陌置若罔闻,只是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姜赦当年好友遍天下,与碧霄洞主就经常一起喝酒,畅谈道法。某次造访落宝滩,喝酒之外,还需聊点正经事,据说眼前这个更换成黄帽青鞋装束的家伙,当时
前脚刚走,离开落宝滩道场,就与碧霄洞主撂下一句,那小夫子,打架本事再高,顶天了也是个人,怕他个卵……
妇人也姗姗然走到这边,刘羡阳则放心不下,凭空现身。
于是就只有谢狗真的去灵犀城找了家砂锅摊子,想着要不要给小陌打包一份带回去。
陈平安问道:“要商量什么事?”
姜赦丢了个眼色给道侣。
五言默不作声,对他恼火瞪眼,你还是不是男人?!
姜赦神色尴尬道:“该怎么说呢。”
早知道就先谈这件事,再取回武运。
小陌说道:“你们夫妇二人,没想好怎么说就别说,什么想好了再来打搅公子。”
姜赦难得如此憋屈万分。刘羡阳无奈道:“行了行了,总这么大眼瞪小眼算什么事。我来起个头,姜赦与无言他们曾经有个无比宠溺的心爱闺女,是个极好的修道胚子,一位极为年轻的地仙,资质之好,堪称出类拔萃,大道前程无量,她虽说心比天高,但是性格温柔,待人接物,大概能比姜赦好一百倍吧。登天一役,姜赦他们就将女儿托付给好
友白景,看顾着点。”
妇人愈发好奇,这位年轻剑仙,好像十分熟稔那些无人问津的老黄历?
陈平安问道:“是在这场战事中,出了问题?”
白景既然是某条道路第一个登天的炼气士,是杀得兴起,白景浑然忘记了还需要照顾那位女子?小陌记起一事,摇头说道:“问题不在那场最为凶险的登天之役,而在后边的那场内讧,具体内幕和过程,我不清楚,只知道她身死道消了,就此失踪。白景为此
受伤不轻,大道折损颇重。”姜赦说道:“也就是某些老妖族死得早,不然嚼碎真身补道行的事,轮不到周密来做。还好,留下个道号初升的老不死,还没死,这道号,本就不该由它投机取巧
继承了去,早该换人。听说如今在蛮荒那边混得很风光,很好,很好!”
妇人伤感,轻声道:“魂魄皆已支离破碎,所幸有僧人出手相救,帮忙聚拢。”
陈平安面无表情,问道:“她的转世,就是裴钱,对吧?”
兵家老祖的姜赦,曾经带着一大帮剑修和妖族修士,与三教祖师那边大打出手,又是一场天崩地裂。
初次相逢于东海观道观,藕花福地内的南苑国京城。当地“老天爷”,是妖族出身的碧霄洞主。而且老观主与小陌,姜赦关系都不差。裴钱年幼时便可以看穿人心,某次连太平山祖师爷的阵法神通都能看破。(注,
358章《过桥登山》)
实则是老观主有意为之,将那一轮福地高悬的大日颠倒了虚实,自有安排。只说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的狐儿镇,某次九娘言语戏谑,在陈平安这边揭穿了小黑炭的把戏。妇人对小小年纪的裴钱佩服不已,说小姑娘真能编,谎称自己是京
城那边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甚至连几个江湖经验无比老道的捕快都给诓骗过去,一路护送裴钱大摇大摆回到客栈……
埋河水神娘娘也看出了裴钱的不同寻常之处。剑气长城,女子剑仙周澄,她一见到小黑炭便起欢喜心,青眼相加,赠予机缘。此外在城头之上,裴钱便觉得多看一眼老大剑仙,眼睛就会疼。(注,609章《
唯恐大梦一场》)
姜赦神色古怪,欲言又止。妇人说道:“按照碧霄道友的解释,我们女儿的魂魄,被僧人转交给了浩然文庙帮忙护持,用心良苦,免得姜赦与我重新现世,大闹一场,再起战事。碧霄道友说了句大概是劝慰的言语吧,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还说文庙这件事,做得很地道,老秀才是要担天大风险的,如果陈平安没有成为
今天的陈平安,裴钱也没有成为今天的裴钱,我们可能就要错过一些了。”
说到这里,妇人试探性问道:“陈先生,我们把她喊过来?”
陈平安眼神阴沉。
刘羡阳对此情景并不陌生,正因为次数不多,所以才会记忆深刻。再这么聊下去,一个搞不好,就真要反目成仇了。她也觉失言,赧颜解释道:“主要是我们都怕见她,亏欠太多,至今都不知道用哪句话当开场白,才不算错。姜赦粗糙,一向嘴笨,我们夫妇一路商量来商量去,竟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聊出来。实在是没法子了,就想着有你这个当师父的在场,裴钱来了,你还能帮忙缓和局面,不至于几句话没说对,就关系闹僵,她
跟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陈平安闻言点点头,只是神色颓然,心里空落落的。
他们夫妇二人,又不是那种抛弃女儿的父母,只是情非得已,才有那场变故,如今找上门来认亲,于情于理,都没有任何问题。
没来由想起当年小黑炭用轻描淡写语气讲述的某件事,那是一个关于饥荒、逃难、夜晚和馒头的陈年旧事,裴钱说得很无所谓。
陈平安就心里堵得慌。明知他们夫妇如今才来,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事情,陈平安却仍要怪他们怎么如今才来。
明知是自己毫无道理,陈平安愈发神色落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多说一句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刘羡阳突然说道:“不对!”
陈平安茫然抬头。
刘羡阳冷笑道:“陈平安现在脑袋一团浆糊,但是我奉劝两位一句,别耍小聪明了,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不给出一个完完整整的真相,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姜赦深呼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沉声道:“当年我们女儿正值地仙瓶颈,想要破境,要过心关,就需要斩却一缕纯粹的恶念,才能真正证道飞升。我被共斩,道侣身死,挚友白景当时本就伤了大道根本,拼尽全力依旧救之不得,我们女儿遭遇变故,若非那位僧人以大神通挽留,绝无转世的可能性,不过这不是没有代价
的,代价就是一位远古道士的人性善恶,各执一端,给扯碎了,最终变成了两份人性,都很纯粹,一份比例大,一份比例极小。”
陈平安抬起头,喃喃道:“什么大小,什么多少,不都是一个人的吗?”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明白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裴钱,她想要打杀的,其实就是自己的善。所以你们的女儿,既是干瘦黑炭似的孤儿裴钱,又是那个衣食无忧的
小姑娘。若是她们合在一起,就是你们曾经的女儿。”
姜赦点头道:“如今等于是有两个女儿了,脾气更像当年的,我们已经在碧霄洞主那边的藕花福地,跟她见过面了。”
妇人晓得气氛不对,壮起胆子说道:“两个女儿,我们都很喜欢,姜赦如今倒是更喜欢裴钱一些,就是一直不肯承认。”陈平安伸手攥紧椅把手,轻声道:“裴钱是乞儿,不是弃儿。她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说丢就丢的什么东西。她也不是孤儿,她遇到了我,是有师父、有
个家的人。”
姜赦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身边妇人慌慌张张,赶紧拦下,拽住他的胳膊。
陈平安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着性子敛了脾气,闭嘴不言。
陈平安沉默片刻,说道:“你们让我想想该怎么跟裴钱开口说这件事。争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给你们一个答复。”
姜赦点头,抱拳道:“由衷谢过。”
妇人稽首为礼,“万分感激。”他们联袂离开屋子。刘羡阳跟小陌也跟着离开,找到路边摊的貂帽少女,刘羡阳一巴掌拍在谢狗的后脑勺上边,笑骂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掌柜的,再来两
份,加辣!”
陈平安独自坐在屋内,光线透过窗户,陈平安双手插袖,怔怔看着那些条条光线与粒粒尘埃。
如果说裴钱就是他们夫妇的女儿,那当然很好啊。
陈平安心里边再别扭,都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可是一想起裴钱的“大道根脚”,陈平安就……
抬起头,靠着椅背,陈平安轻轻捶打心口,有些发闷。
他曾经答应过裴钱,好的坏的,不管是夸赞还是训斥,提醒或是建议,当师父的自己,都不会跟她说谎。
那该怎么跟她说,故作轻松,让她不必计较?还是破例,避重就轻,略过不谈?
一个人,记性好,就是一把双刃剑。陈平安和裴钱,师徒两个,刚好都是记性很好的那种人。
裴钱小时候的某些言语,陈平安至今记忆犹新,一字都不差。
遥想当年,远游路上,小黑炭哇了一声,嘿嘿笑着说,“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要是以后一个人出门在外,上哪儿找去哦。”
莫名其妙就成了爹的远游剑客,当时笑着没说什么,随便她喊就是了。
忧愁要来登门做客,是不管主人岁数的,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忧愁。“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
我就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唉,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边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着我呢!”
小女孩故作老气横秋,唉声叹气起来,“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么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他听着孩子的天真言语,却没有敷衍什么,“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那会儿的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无忧无虑,今儿不错,明儿是什么就是什么呗。
记得当时裴钱说了句很符合年龄很孩子气的话,“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
此刻陈平安下意识想要喝酒,想一想还是算了。要去摸出旱烟杆,还是作罢。
想起还有些瓜子,陈平安从袖中掏出一把,弯腰低头,身体前倾,一手端着,嗑起了一颗颗瓜子。灵犀城内,一个穷酸老秀才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好个慧眼如炬,立即瞧见一处,大步流星走向那路边摊子,嚷嚷着赶巧赶巧,拼桌拼桌。熟门熟路一屁股坐长
凳上,抬臂招手,老人笑着与那摊主说来一份不辣的砂锅,太辣了就不掏钱结账啊。陈平安依稀听到屋外门口那边,有人询问一句,“爹,嗑瓜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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